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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红苇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王浩钟 来源:《铁军》2013年第4期 日期:2013-08-27 浏览次数:6963
夕阳郁郁地向地平线坠去,那抹绛红宛如一汪倾覆的血泪狂野地洇开,转瞬间把水墨画般云蒸霞蔚的半边苍穹,划割出道道腥红刺目的带状斑斓。炮弹就在这当口拖着尖啸直掼过来,硝烟裹挟着沙尘直窜云霄。
这是个惊悚夺命的隆冬黄昏。就在前一天的此刻,得到日军计划偷袭新四军四师野战医院的情报后,四师骑兵团团长周纯麟当即派遣侦察排长赵老杆,率警卫班长孙玉昌、侦察员小蛋子,星夜策马出发侦探敌情。经过一整天辗转驰骋,侦察分队在穿越朔里河东岸槐树林间,与日军偷袭部队隔河相遇。虽然河宽不足百米,但暮霭沉沉,视野朦胧,敌我双方难识真容。那个瞬间,粗拉率性的赵老杆突然间迸发出平常隐而不现的超人智慧,他指定自己居中,孙玉昌与小蛋子扼守左右,点与点之间相距一箭之地,时而齐发,时而点射,且不停地变换位置。鬼子顿时懵了,不知遭遇的是一支多大规模、何种编成的部队,尽管未造成大的伤亡,但毕竟被迟滞了行动,从军事角度说便意味着“偷袭”落空。
朔风就在那一刻凄厉起来。只听西岸的日军指挥官嗷嗷怒吼着,接着有几辆车开亮大灯并缓缓前移。赵老杆把孙玉昌和小蛋子招到一起,麻利地做了个指挥手势,瞬间三枪齐发,子弹射向打头那辆卡车的驾驶室。鬼子阵地上霎时惊呼声、刹车声混杂一团,两条昏暗灯柱突然横扫过来,失控的卡车一头栽入河中。
牵制鬼子的企图奏效了!孙玉昌和小蛋子欣喜异常,赵老杆却闷声不响地倚靠在堤坎下吸起了旱烟。稍顷,他一磕烟袋站起身,抽出腰间的马刀,劈倒几簇矮灌木,接着从马褡子里取出一卷细麻绳,一头扎在树枝上,一头拴在小蛋子腰间。完毕,一巴掌拍在小蛋子屁股上:去,骑上马给我玩命地来回跑,麻溜点!片刻间,河堤外扬起滚滚沙尘,混杂于浓浓暮霭中,被凛冽寒风黑云压城般卷向西岸。爆响的激烈枪声魔症般戛然而止。
然而,寂静仅仅是瞬间。稍顷,西岸爆起日军山炮的尖厉脆响,炮弹嘶鸣着越过孙玉昌头顶,成串地砸落在滚滚沙尘中。那一刻,孙玉昌清晰地听到赵老杆撕心裂肺的一声悲嚎——蛋子!就在心神一颤间,小蛋子却精灵似地打树丛中钻了出来,嘻嘻一笑说,格老子,这山炮打不着我哩!话音未落,又一轮炮弹呼啸而过,而弹着点显然在向河堤移动。孙玉昌心头一悚:鬼子在修正射击诸元,展开地毯式轰炸!恰在这时,一发炮弹落在几米开外轰然炸响,孙玉昌陡感右腿触电般酸麻,右膝裤管上一股殷红的鲜血漫开,而倚靠在老槐树下的赵老杆此时正使劲向他招手。孙玉昌拄着步枪挣扎着挪过去,赵老杆边给他包扎边喘着粗气说:不能叫鬼子都包了饺子,该有人去报信。我这里还有点炒面,老孙垫垫肚子赶紧走,30里地得撑紧!孙玉昌这才想起出来一昼夜就没沾过米粒,恍惚间就有了极度饥饿的眩晕。正要伸手,小蛋子劈手夺过米袋说我饿。始料未及的赵老杆陡然间龇牙咧嘴地抡起手,对着小蛋子满是尘土的嫩脸,恶狠狠地吼道:这口粮拴着几百号战友的性命哩,你配?
孙玉昌拖着一条伤腿跨上战马绝尘而去。临别那一刻,他看到赵老杆血红的瞳仁迸射出一种凶残抑或绝望的亮光,还有一丝沉沉的眷恋。他知道赵老杆是抱着必死的念头要与鬼子周旋到底。他看见扼守的岸堤瞬间就被烈焰和浓烟所吞噬,老槐树在炮声中倏然倾倒。那份惨烈连同小蛋子的嫩脸就此铸成了他心底永远的痛。
午夜时分,孙玉昌赶回骑兵团。周纯麟团长震怒之下,立即抄起电话向彭雪枫师长报告,同时命令部队火速出击,掩护野战医院转移。次日拂晓,两军交火,激战中,一发炮弹呼啸着飞向指挥所,孙玉昌纵身一跃将团长扑倒,而他就在剧烈爆炸中陷入了昏厥。
1972年底,孙玉昌的儿子孙献荣应征入伍。启运前的那个黄昏,父子俩对坐在庭院的大磨盘边,父亲美滋滋地呷着自酿的地瓜烧,于酒酣耳热间自豪地叙述着这段传奇般的战斗经历。许多年后,孙献荣依然不能忘却那个给他生命拔节追施底肥的场景:磨盘上摆着平常过年也难得见到的红烧鸡、羊肉汤,井栏旁的老柿树金叶尽落,唯留硕大殷红的果实密密匝匝地悬挂枝头,犹如灯笼高悬一般张扬着喜气,穿着肥大军装的新兵双手托着腮帮,静静地聆听着老兵的传奇。那一刻,羸弱佝偻的父亲突然间耸立成了新兵心中彪悍伟岸的英雄。
10年后,孙献荣从海防前线调到南京军区机关工作。在一次跟随首长下海岛部队蹲点中,孙献荣意外地发现,眼前威严少语的军区周纯麟副司令员,就是父亲传奇叙述中的骑兵团长。那个清晨,在跟随将军沿着蜿蜒石径攀登海岛哨所的途中,孙献荣试探着提到了家乡淮北原野,说起了父亲在新四军四师骑兵团征战的经历。听着听着,将军突然止步转身,目光如炬而又饱蘸慈祥地直视年轻的组织干事:你就是孙大个的儿子?
惊喜远比意料来得突然。那一刻,孙献荣着实无法将父亲与将军所说的孙大个重叠起来。只是羞涩地嗫嚅说,我父亲叫孙玉昌。将军朗声大笑:当然啰,孙大个那是我才能叫的名号哩!
说话间,双鬓霜白的将军目光投向茫茫大海。深秋的海风推波助澜,嶙峋峭立的岩丛中,葱笼葳蕤的树木早已披上一袭耀眼的金黄。是寥廓霜天激起了将军心底的某种情感涟漪?抑或是邂逅战友后代唤起了将军对战争岁月的真切缅思?那一路将军的步履时而矫健时而滞缓,再无一句言语。直至跨入团部营院大门,将军才倏然止步回身,以命令的口吻对孙献荣说:回军区机关后,把你父亲接来,我要跟他好好唠唠!
父亲被孙献荣接抵南京的那个夜晚,将军在自己住处的餐厅摆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两个新四军老战士把酒叙旧,尽管时过境迁,彼此间身份又有了新的悬殊,但生死相依的战友情谊丝毫未变。烈酒喝了一盅又一盅,往事叙了一桩又一桩,时而爆出开怀大笑,时而又陷入沉寂无语,似乎这辈子穿越刀光剑影的记忆与感慨都沉淀于杯盏之中。孙献荣大气不出地端坐一旁看着,他无法直接地读懂其中蕴藉的内蕴。他只感到父亲起先尚有些拘谨,但很快就仿佛真的时光倒流,回到了战争岁月的四师骑兵团,回到了朔里河畔的黄昏伏击战。而这当口,老团长用少有肯定的口吻端杯夸奖了父亲舍身相救的勇敢。于此,父亲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他说到那个拂晓激战负伤醒来后,才知道部队已经开走,只得留在了地方武装。抗战胜利后,他回乡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说着,父亲突然将身子靠近老团长,压低声音说:赵老杆果真是条硬汉,就是特蛮,打伏击那天小蛋子挨他一大巴掌可够狠哩。
没想,谈兴正浓的将军闻言勃然震怒,猛然一掌击在桌上,右手捏着的竹筷差点没敲上父亲的额头:咋的,到今天你还记着赵老杆的瞎账?那个川杆子是用儿子一命抵一命放了你的生哩!
那一刻,孙献荣看到父亲刀刻般皱褶密布的脸庞写满了错愕。父亲就此垂下头来,一路念兹在兹的申办伤残证的话题再未提起,只是怆然陷入悲恸难抑的啜泣。是源于让生死战友蒙受了数十年冤屈而悔恨,还是为自己的生而夭折了一个年轻生命而愧疚?孙献荣无暇判定,只是有一点他心底落下了笃定的结论:赵老杆与小蛋子是一对血脉相连的父子!这个深藏数十年的谜底让父亲骤然间遭遇了超越朔里伏击战本身的残酷与惊悸。
2002年深秋,孙献荣又一次回到家乡,那是西出凤凰山隧道十余公里一个叫孙家圩子的濒河村庄。这一年距父亲刻骨铭心的朔里伏击战恰好时满一个甲子。在家逗留时短,但孙献荣还是从父亲眼神中闪现的星点明亮热切读懂了老人心底藏掖的愿望。这个午后,他带着父亲驱车前往朔里,越野车在纵横如织的阡陌间踅转迂回,扑入眼帘的尽是茂林修竹掩映的红砖青瓦楼舍和广袤无垠的麦野、连接天际的苇荡。父亲焦躁难捺地探起身,双眸圆睁,犁地一般搜寻着视线里似曾相识的景物,终究一声喟叹跌坐下来。他实在无法确认当年扼险厮杀的究竟是哪道岸堤,他只是焦灼而无奈地喃喃自语,快落地的日头就在河对面。
本文主人公之一的新四军老战士孙玉昌与其孙子
然而,当年纵横贯连的沟渠河汊显然已不复存在,早已为采煤塌陷形成的矿山湖泊所取代。放眼远眺,茫茫水泊烟波浩淼,丰茂的红苇沿着堤埂和浅滩恣意衍生,直向苍茫天际蔓延,令人生发置身于江南水乡的幻觉。此刻,孙献荣的思绪正回溯久远:传说汉代大丞相东方朔厌倦官场的尔虞我诈,不辞而别遁隐于这个人杰地灵的江淮古镇,执鞭教书,行医播善,但不久还是泄露了行踪,终致悄然无息地离去。乡邻百姓为铭记其美德,特寓东方朔故里之意将古镇取名为朔里。
担当向导的镇武装部长绘声绘色地讲述,据年长的乡亲回忆,朔里一带的芦苇原先通体碧绿,抗战年代的那个冬日黄昏,这里曾发生一场隔河相对的恶战,两个伏击日寇的新四军英雄壮烈牺牲。那个暴戾的寒夜气温陡降十余度,烈士的鲜血被河面厚厚的冰层包裹着,在阳光照耀下绽发出丛丛瑰丽的心字冰凌花。待到来春冰融时,河道上的血色冰花一夜间忽然没了踪迹,另一个奇迹却出现了,河汊中碧绿的芦苇披染上鲜艳浓重的绛红,连洁白的苇絮也沾染成红白间杂的斑斓俏色。朔里红苇就此而生。
这番看似浪漫实则饱蕴悲壮的叙说,令父亲再次泪流满襟。泪光闪烁间,父亲枯井般幽深的眼窝中流溢出一种决绝且明亮的憧憬,似乎在向长眠于斯的战友倾吐着一腔衷情、陈述着一种承诺,一个生死相随的老兵终将会来到这里与战友不朽的灵魂聚守。油然而生的感动让孙献荣双眼尽湿。尽管明知朔里红苇的成因应归于土质变化、气候转换,抑或是植物本身的基因变异,但情感使然,他还是乐于接受善良百姓这份寄寓祈愿的真情诠释。他坚信岁月变迁、战争摧残可改变地貌和植被,但根植大地的那份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血性任何力量也不能泯灭。他更坚信牺牲于斯的英雄父子的肉体或许湮灭于战火抑或岁月尘埃,但铁肩担义、舍身报国的英雄风范必已汇入中华民族泱泱无尽的爱国情怀!
水泊深处迎风摇曳的红苇丛婀娜多姿,任由风流的旋转变幻而跌宕起伏,激射出一泓碧海苍茫惊涛拍岸的狂野与雄浑之韵。层层叠叠的瞬间凝固勾勒出的旖旎造型,恰如季风魔手堆积的沙丘,雕塑出一种戈壁大漠般浑然天成的粗犷与恬逸之美。而真正犹如重锤叩击人心灵的,却是润透苇丛的那抹腥红瑰丽,修长直立的苇杆缘于血色的浸染而尽显挺拔与毓秀,喷吐于苇叶末梢的绛红崭露着葳蕤与张力,绽放于苇穗顶端的殷赤炽烈奔放地昭示着生命的不屈与轮回……大地精灵的诡谲神秘再次令孙献荣心旌摇动,莫不是真的应验了父老乡亲们的神秘传言,是烈士的鲜血滋育了一种奇异生命的生成,培植出了进化亿年的古老物种的内质与灵性?
不过他确信,游弋于红苇丛中那份披肝沥胆、忠贞赤诚的血性,就是那则传奇的源或叫结!
(本文照片均由陈龙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