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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皮定均
作者:皮效农 责任编辑:姚云炤 来源:《铁军》 日期:2015-11-30 浏览次数:7016
今年是父亲去世38周年,又是父亲百年诞辰。 1976年7月7日11时15分惊雷炸响的那一场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父亲在漳州机场换乘米—8直升机去东山岛参加反登陆作战演习途中,飞机撞上灶山山顶的岩石上。在惊雷和暴雨闪电中,父亲结束了他英勇传奇的一生。
“文革”期间毛主席接见皮定均
今年是父亲去世38周年,又是父亲百年诞辰。
1976年7月7日11时15分惊雷炸响的那一场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父亲在漳州机场换乘米—8直升机去东山岛参加反登陆作战演习途中,飞机撞上灶山山顶的岩石上。在惊雷和暴雨闪电中,父亲结束了他英勇传奇的一生。
如今,巨石上被直升机起落架划出的痕迹仍清晰可见,父亲的牺牲地已经是革命传统教育基地,每年清明节,当地的学生们都会前来扫墓,山下的解放军战士和群众,也会上山给父亲墓地敬献花圈……
大别山的雏鹰
1914年8月30日,父亲出生在大别山腹地安徽省金寨县古碑区戴家岭的一个佃农家庭。皮家世代贫穷,多以帮工讨饭为生。从3岁开始,父亲便和他瞎眼的爷爷相依为命,乞讨四方。从8岁起,父亲就给地主放牛,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大别山的喜鹊会藏粮食。每当花生、黄豆熟时,它们会叼进一个隐蔽的小洞里,上面盖些枯枝野草,冬天下雪时刨出来吃。父亲把喜鹊藏粮的地方一一记在心里,冬天饿时,就鹊口夺粮,和瞎眼爷爷一起充饥。
父亲从小生得单瘦、羸弱,春夏放牛时常常在山坡上滚得像个泥猴子,冬天逼得他偎在牛的身旁取暖。赛刀的山风,练就了他的筋骨;粗砺的山石,磨厚了他的脚板。大山是他的母亲,他是大山的儿子。
1929年5月立夏时节,共产党在父亲的家乡古碑冲、南庄畈等地举行了武装起义,之后建立起来的六区游击大队和红三十二师联合打下了皖西重镇金家寨。父亲由于出身贫苦,敢于斗争,担任了区、乡童子团长。6月,红一军第二、第三师攻下湖北英山县后,父亲调任英山县童子团长。
一天,父亲带几个小伙伴去金家铺检查工作,发现县苏维埃主席贺小亭正为一事犯愁:红军追歼国民党韩杰部队时未来得及打扫战场,而群众正忙着割麦插秧抽不出人手。父亲向贺主席立下军令状,三天之内完成打扫战场的任务。接着他向全区10个乡下了通知,每个乡调一个大队童子团(100人),带3天干粮。1000多人织起一张大网,在山山岭岭、沟沟汊汊进行搜寻,共收集各种枪支240多支,子弹1万多发。县苏维埃用这批武器装备了县独立团。
1929年12月底,鄂豫皖红军第一次反围剿斗争取得了胜利。在革命的烈火硝烟中,父亲迅速成长,由共青团员转为共产党员,正式参加了红军。从此,这只大别山的雏鹰,就要振翅飞向远方。
爱学习是父亲终生的优点
放牛娃出身的父亲,没读过一天书。他是在长征路上开始认字的。戎马倥偬间他手不释卷,有功夫就读上几页。爱学习的习惯保持了一生。
1942年6月9日,15000日军合围八路军一二九师,父亲所在的五分区也面临着另一场合围。合围之前,父亲让参谋长率部队进山到指定地点等他,自己则带着一个班与包围的日军周旋,等候师参谋长李达。这时,北面一股敌人沿大路逼近;南面,从林县来的敌人已从河对面的大山上压下来;西面,山半腰的钢盔迎着阳光闪闪发亮;东面,敌人的前锋接近了沿河平地。像平时一样,利用战场间隙,他竟临起帖来。一张麻纸铺在桌上,他缓缓磨墨,然后秉笔端坐,一笔一划写起来。当写完半张麻纸时,北面的地雷先响了,接着西面、东面、南面都响了。爆炸声后枪声大作。他在砚台里蘸了蘸笔,又接着写下去,当他快要写完一张麻纸时,地雷在村落边缘炸响。“首长,撤吧!”警卫员刘忠英有些急了。偌大的分区司令部里,只有刘忠英和马夫“老八子”两人陪伴父亲。“不慌,再坚持一阵。”父亲说着,又接着写,直到两张麻纸上写满了拳头大的字。两小时后他放下笔,自言自语地说:“李达参谋长这时不来,应该不来了。”然后带领大伙向北山安全转移。事后“老八子”问父亲写的是什么字时,父亲淡淡一笑:“尽是些骂鬼子的话!”
解放战争莱芜战役中,华野六纵攻打吐丝口东北大庙敌人核心阵地时,部队伤亡过大。虽然战斗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歼敌24000人,俘敌1900余人,受到华野总指挥陈毅的表扬,但父亲还是找来各师的领导和司令部参谋人员,重返吐丝口战场,仔细查看地形,分析敌人火力、兵力部署,总结经验教训。
1952年2月,中央军委组成赴朝参观实习团深入战区考察学习。父亲率队带万海峰等三位师长同行。万海峰说:“这一行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皮定均同志虚心好学,不耻下问。他随身携带笔记本,边看、边问、边记,从敌我态势、兵力部署、战术技术、装备给养、有利条件和困难、到干部战士的思想状况,生活条件……直到屯兵坑道的温度、湿度,都在他的调查之列。参观学习结束,他分门别类的笔记本竟有一大摞。”
1948年4月4日,父亲在日记中写道:我最希望的就是有时间给我看书,我愿意多学多读书……
1957年冬,父亲到北京高等军事学院学习。他很珍惜这次学习机会,三年如一日,从未请过假,从未旷过课,甚至连星期天也不放过。
一个星期天上午,老战友袁捷走进他的宿舍。父亲高兴地为他沏了一杯茶,说道:“最近,我反复读一本书,越读越觉得自己知识面窄。作为一个军人,勇敢不怕死,关键时刻流血掉脑袋也不后退,这就很不简单了。但对我们指挥员来说,我看还远远不行。”
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兵士兼统帅》,接着说:“我送你一本书。这本书是讲18世纪俄国大军事家苏沃洛夫的。他懂得8国文字,被英国人惠林顿称作是知识‘最渊博的军事学院’,我看未必是吹。”
父亲首先翻到苏沃洛夫给青年军官斯克里皮林的一封信。说:“苏沃洛夫在这里精辟地论述了一个指挥员应具备的品德:胆大而不急躁,迅速而不轻佻,爱动而不粗鲁,服从上级而不卑躬屈节,身为长官而不刚愎自用;喜功而不自炫,自重而不自傲,豪爽而不欺人……他说的多好呀!”“作为一个指挥员,知识面窄了不行。将来有机会,我们还应学点数理化、外语、军事气象等。”父亲把书合上,递给袁捷说:“不要认为我们有着光荣的过去,我们要有更高的目标,做一个让党和人民放心的,部下信得过的合格指挥员。”
一次,袁捷根据学习内容,联系一个战例,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高等军事学院办的简报上。父亲读了后,立即找袁捷研究,说:“方法对头,内容也有独到之处,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们就是应该对过去那些失败的战斗追究一番,打破沙锅问到底嘛!比如,第二次保卫涟水,我们纵队匆忙投入战斗,情况不明,也没有组织好,结果整个纵队都被敌人打下来了,当时你团不是丢了两个连吗?这些血的教训多么深刻呀!”第二个星期天,父亲又组织袁捷、赵克显等人研究在朝鲜上甘岭战场上的一次战例。
1953年抗美援朝回国后,皮定均与夫人张烽合影
若要人下水自己先脱鞋
1943年3月是父亲开辟太行七分区最艰苦困难的时期。由于敌伪长期盘踞,加上严重的旱灾和蝗灾,林县和东姚地区已是赤地千里,老百姓普遍外出逃荒。一天清晨,起床号吹响了,分区机关和部队都集合去村外河滩边上跑步出操。一到河滩大家愣住了,只见父亲带着参谋、警卫员、马夫几个人在那里开荒,一个个汗流浃背。带队参谋急忙跑去向他报告,他扔下手里的铁锹,沾着两脚泥巴走到队伍前面,扫了大家一眼说:“谁想不挨饿,得拿起锄头来。这里老百姓日子这么苦,咱们开荒种地,减轻他们的负担,是每个军人的职责,谁也不能例外,就从我司令员做起。”说着,他回头用手一指:“这块荒地,就是我们这几个人的任务,我们保证秋后打出粮食来,不信今后大家监督。”说完,他转身下河边继续挖地。大家情绪顿时活跃起来,飞快回驻地取工具开荒生产。
那年秋天大丰收,部队生活改善了,战士们情绪也高了。时任政治部主任张力雄对父亲说:“司令员,你的那块责任地作用大啦,不但生产了粮食,还解决了大家的思想问题啊!”父亲听了笑笑说:“若要人下水,自己先脱鞋嘛!”在太行山根据地,不论打仗,生产,父亲要求下面做到的,自己总是以身作则。
1966年春,父亲带领福州军区机关部分同志到江西省修水县参加“社教”。地、县的领导劝他说:“首长年纪大了,不能和青年人一起搞‘三同’,住在县招待所里挂个帅,指点指点就行了。”他婉言谢绝这番好意,坚持下基层。他住进了离县城几十公里的赤江公社福联大队七队饲养员罗大爷家里,和社员一起出工、收工,吃的是红薯丝掺大米的薯丝饭,睡的是稻草铺。虽然白天劳动很累,但他每晚都要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学习,和社员拉家常。早上天蒙蒙亮,他就起床提着土箕到村子周围拾粪。罗大娘说:“老皮像个老农民!”特别是他亲手用竹片精心制作的牛鼻栓,更深受饲养员的赞赏。罗大爷说:“老皮呀!你是真放过牛的呀!我放了一辈子牛,做的牛鼻栓还不如你做的好用啊!”他笑眯眯地说:“我本来就是大别山上的放牛娃,是穿着开裆裤在牛背上长大的。”半年后父亲走了群众才知道,住在罗大爷家的老皮,原来是指挥闽赣两省驻军的将军。
上世纪60年代初,福州军区司令部从屏山进驻马鞍山后,父亲带领警卫员、驾驶员和我们四周几家的男孩子在新修的马路旁挖坑种树。父亲对挖树坑的要求很严格,坑径要1米,深七八十厘米,每个人每天都要挖一定数量的坑。那天休息时,我无意间摘下一小片树叶,在手上把玩。父亲看见了,也不说话,走到我面前揪了揪我一撮头发,问道:“痛不痛?”当听我说痛时,父亲道:“树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也知道痛,但树不会说话。”从此,我知道了要爱护一草一木,珍惜、尊重大自然。
难忘刘伯承师长讲授的军事地形学
1940年2月,父亲到太行五分区走马上任,担任司令员。刚上任值班参谋通知他,刘伯承师长叫他去师部。他马未下鞍就带着警卫员直奔师部。
师部在辽县桐峪镇,相距百里。当他一身大汗赶到师部问刘师长有啥任务时,师长问他:“这一路上你都看到了什么?”父亲一脸茫然。师长说:“有什么山?山形什么样?有什么水?水势什么样?有什么村?村里是怎么布局?有什么岔路?这些路都通到什么地方……”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没有注意,那就回去时好好看看。你现在是战役指挥员了,脑子里要有整个战区的地形图。”响鼓不用重捶。父亲明白了,这是师长在向他讲授军事地形学。
回到五分区驻地,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在五分区范围内勘察地形。五分区辖磁县、涉县、林北县、安阳市、武安县、邯郸市等,位于晋东南的东部,北控敌兵站基地邯郸市,南拒敌军事重地安阳市,东临平汉线,是对敌斗争极为尖锐复杂的地区,是太行区与冀南区联系的通道,是煤、铁矿石的产地,为敌人所必争。
在很短的时间里,父亲把足迹留在了这个地区的角角落落。以后在父亲漫长的军事生涯中,他始终都保持了看地形这个习惯。在福州军区当司令员,他踏遍了八闽大地的山山水水,沿海和高山。在兰州军区当司令员的4年时间,他带上地图乘飞机先从空中看遍了陕甘宁青四省,再乘汽车把四省全部跑了一遍,四年跑坏了四辆北京吉普车。四年后的一天晚上,他对母亲说:“现在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中原突围时,他率皮旅5000人马隐蔽在刘家冲这个小山村和村后的松树林里,不远处就是潢麻公路,敌人的步兵、汽车、大炮首尾相接正往西赶去。这里的地形也是他在白雀园驻地事先看过的。父亲在1946年6月27日的日记中写道:敌人把我前线各阵地都全部占领了。傍晚,全部人员都冒雨行军,夜晚宿营在白雀园西南15里地的刘家冲、刘家山、刘庄一带。可见父亲对15里地以外刘家冲一带地形早已烂熟于心,和敌军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俗话说,“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和百分之一的灵感”。这话不光是对科学家说的,打仗也是一个道理。
爱民爱兵永留芳
“爱民爱兵永留芳”,这是张爱萍将军在“东南折栋梁”一首诗中对父亲的评价。
长征路上过草地时,有个姓方的战士连饿带累走不动把背包丢了。晚上父亲查铺,发现他没有被子,一个人蜷伏在土堆旁,便将自己的被子拿来盖在他的身上。姓方的战士吃力地摆着手,低声说道:“我快不行了,不要冻坏了首长。”父亲说:“没有战士,哪来的首长?”说着,往他身边一躺,将被子盖住了两个人:“我俩一块睡,这该行了吧。”一觉醒来,天已微明。父亲推了推身旁的战友,发现他已经牺牲了。父亲站起来,默默地脱下军帽,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1964年8月20日,正是福建最热的时候,在霞浦县水门镇,父亲顶着炎炎烈日坐着大卡车来到边防九十四团四营,听完汇报后来到机枪连。中午11点多转到连队猪圈旁,看到一位饲养员正冒着酷暑在太阳下剁猪草。父亲忽然停下,大声喊着九十四团政委的名字:“宋清渭,你过来给我在这里站一个小时!”宋立刻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表示马上给战士搭棚遮阳。父亲说:“我们当干部的要处处关心战士,心里装着官兵的疾苦,……党中央、中央军委对广大官兵的关心爱护,是通过我们各级领导去体验和落实的。”
晚饭后,父亲悄悄派秘书去检查那个棚子搭起来没有。秘书回来说已经搭好了。他说:“那好,布置的事办了就好。就是要有雷厉风行的作风。”
父亲在兰州军区任司令员兼任甘肃省委书记。一次他出去看地形,正在野外行车,突然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一丝不挂。他立即叫司机停车。“肖秘书,把地委书记找来!”父亲站在路边等了一个钟头,地委书记来了。“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不穿裤子?”“这是当地的习惯”“胡说!你的女孩怎么不光屁股?”父亲回兰州家里后,叫母亲把家中多余衣裤被褥都拿出来捐给甘肃贫困地区,还在兰州军区机关开展了捐衣捐被活动。
1971年春节,父亲到兰州军区总院慰问病号。看完预先安排病房后在走廊里,突然听见女人的嚎啕大哭声,一问才知道她原是医院的护士,因为责任事故造成终生残废。这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边哭边述说自己的悲惨经历:医院第一次为她做手术时,把剪子忘在肚子里,造成肠子感染,只好打开,拿出剪子,割去一段肠子;第二次做手术时,又把纱布忘在里边再次感染,又截去一段肠子,使她严重残废,再也不能像别人那样生活。
父亲板起脸来,紧闭嘴唇,整个下午一言不发。下午下班时,他用铅笔在纸上写道: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没有发扬人道主义反而玩忽职守这是不能容忍的。我们对这位同志,一定要满足她的要求。然后郑重地签上“皮定均”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