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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的蕉语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党亚惠 来源:《铁军》 日期:2016-01-28 浏览次数:6814
后来成为新四军女兵的林叶,此时还是一个小姑娘。一次美丽邂逅,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后来成为新四军女兵的林叶,此时还是一个小姑娘。一次美丽邂逅,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她倚靠在蕉树下,双手紧攥着弹头嵌咬的银元,仿佛那力道能把行将远去的心拢住。只是当那个瘦削身影渐渐消失在龙眼林间时,两行泪珠终于滚落下来,凝成红军战士笃诚的诺言:“革命胜利,我就回来娶你!”
这是1934年的早春二月。
时光回溯五个月。福建南靖土楼蕉园,绵绵秋雨终于停歇。天刚亮,一身蓝印碎花夹袄的蕉农女儿林叶,如雨燕轻盈地飘向蕉林。姑娘要去察看父亲守护果园的蕉棚。
就在踏进蕉棚的一瞬,林叶一声惊叫险些晕厥。铺着厚厚蕉叶的地上蜷缩着一个血迹斑斑的青年。
“遇上你,是我的缘。”就像一句诗一样,姑娘由此有了新的生命内涵。眼前这个身穿灰军装的红军战士满脸血污,折断的左胳膊耷拉在一旁,散落绑带的左小腿赫然裸露两条斜拉的血豁口。愣怔片刻,姑娘心底突然迸发莫名的勇气,飞快折下几片嫩蕉叶替他盖好伤口,转身疾步向家奔去。
仅仅半个时辰,林叶提着茶罐一溜小跑回到蕉棚,先敲开两只生鸡蛋给红军战士喂下,又一匙一匙喂下半罐米汤。这才用劲撑起士兵,扒下血迹斑斑的军上衣,再把临出门从竹竿上扯下的哥哥的白单褂轻轻给盖上。蹲在溪岸漂洗军衣,眼见鲜血在溪流中洇成一条红练,姑娘不禁打了个寒颤。
回到蕉棚晾好军衣,林叶用绣花手绢蘸着清水,半跪着给士兵擦洗脸上的血渍。许是那两只生鸡蛋救了急,士兵渐渐泛出血色的脸蛋显得稚嫩而俊武,姑娘不禁羞涩地缩回手。就在这一刻,深度昏迷的红军战士倏然醒转。
他显得特别警觉。看着鲜血浸染的军上衣被换上洁净的白单褂,他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姑娘,但还是坚持拄着树棍走出蕉棚,最终选择峭崖下一处榕树簇掩的岩隙猫下身来。
可伤口仍结着污血痂,稍作牵动就裂口渗血。林叶焦急要上镇里找郎中,但咬牙坚持的红军战士摇手拒绝。他领着姑娘沿着崖根走出半里地,采掘了一背箩草药,又教她洗净后捣成草浆。做完这一切,他把眼神再次投向姑娘,面带歉意地说:“可要牺牲这件好褂子了。”
虽然听得懵懂,但林叶却肯定地点点头。随着几声撕裂的脆响,白单褂变成了一根根长布条,擦洗淤血、蘸敷药泥,士兵给自己的伤腿裹上绷带,骨折的胳膊也打上了“夹板”。
红军战士倚靠在林叶编织的蕉叶垫上,姑娘静坐一旁,正专注地缝补他被弹片割破的军衣。这一刻,极度虚弱的他终于放下疲惫,零乱的思绪游返惨烈的战场——
爆豆般的急遽枪声撞击耳膜,炮弹尖利的呼啸似乎颗颗都直砸掩体。这是红二团的阻击阵地,日晦云低的黄昏,胸口中弹的团政委艰难地向作战参谋下达最后的命令:“阻击任务已经完成,你带特务排火速向东突围,奔袭两公里后放排枪,务必拖住敌人。”末了摘下文件包奋力掷出,声嘶力竭地一声低吼:“执行命令!”
作战参谋以闪电般快捷敬礼,迅即转身一头扎进弹雨硝烟中。就在跃过堑壕的一刻他蓦然回首,竹帘搭成的指挥掩体訇然陷入火海。这个血腥之夜,一群无畏的红军战士用生命铸成诱敌神“饵”,而被钓得晕头转向的是敌军五个团兵力。
那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惨烈战斗呵!
时隔80年后的这个春日,我伫立峰巅俯望山坳谷地,朝阳斜照,褐墙黑瓦的土楼折射出时光沉积的古朴与神秘。周边葳蕤的蕉林仿佛漫成浩瀚海洋,山风掠来涟漪荡漾,浑圆硕大的古堡群宛若漂流碧波的几叶浮萍。
而我仍在缅想那个战伤掉队的红军战士,在蜇伏蕉林的孤独日子里,内心是否也曾弥漫着浮萍一样的茫然与焦灼?幸运的是他的生命诗意般遭遇了美丽的邂逅。
半个月的休养,红军战士除骨折的胳膊外,已基本恢复战斗状态。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独坐蕉林深处,仰望苍穹,一缕粘稠的乡愁倏然自心底泛起。
他的祖上几代都打得一手好土铳,除耕种几垄薄瘠山地外,就靠狩猎弥补家用。长年在山巅兽口掘食,不意竟修成草药治疗创伤的绝门医术。为改变家境,祖父早早把他送入私塾。16岁那年的秋夜,父亲狩猎坠落深崖,祖父承受不住丧子之痛撒手人寰。年少的他泪别寡母投奔了红军。
而林叶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没好意思直问他姓名,只按闽南习俗叫他兵伢子,他似乎很乐意这个称谓。得知姑娘名叫林叶,兵伢子若有所思地环顾周边葱郁的蕉叶,突然粲然一笑,脱口喊了声“叶子”。
两年作战参谋的磨练,兵伢子养成了每天记作战日志的习惯。可他的作战日志连同团政委的文件包,都在陷入重围的一刻被付之一炬。此刻,纸墨尽失,但蕉林山野遍地藏宝,解决问题游刃有余。
兵伢子砍回一摞拇指粗的黄檀木,都是剔去树杈的主干。细雨蒙蒙的午后,峭崖下燃起一堆篝火,兵伢子把檀树条整齐架在火堆上,待半截檀木烧得通体透红时,猛然抽出搁在雨帘中。随着水火交融的滋滋声响,红彤彤的檀树条变成了墨黑的炭棒。
炭棒在阳光下晾晒两天后,兵伢子掏出匕首把表层炭屑一点点刮进陶钵,再用手榴弹铁帽不停地碾磨,加水浸泡一夜后拌入糯米浆反复搓揉摔打,最后搓成一根乌金似的圆柱。林叶眼露惊讶,兵伢子说:“这叫墨棒。”
兵伢子对别在黄挎包里的那枝斑竹毛笔珍爱有加。就在叶子想摸一摸那笔杆时,兵伢子竟本能地迅速缩手摁在前胸。直到目光与叶子失望的眼神相碰,才觉不好意思地递给她,但仍颇为自豪地缀上一句:“伐寒溪之斑竹,取野兔之银毫,这可是爷爷给我特制的!”
接过毛笔的一瞬,叶子脸颊忽然生出一丝羞涩。兵伢子文绉绉的语调,就像那只羚羊角笔帽一般圆润生姿。虽然不通文墨,但姑娘对于斑竹笔杆上天然生成的山菊水印,触目便觉一缕幽幽香韵扑面袭来。
那一刻,兵伢子把目光投向高耸宏伟的土楼圆堡。对他来说,这座古建筑群在时光浸润中释放着神秘色彩,荫翳成悬在心头而渴望破解的谜。但纪律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几欲脱缰的心,他逼迫自己把心思收拢凝结在蕉林上,用军人的灵慧感悟生命的启迪。
没有纸张,作战参谋采摘枯干的蕉叶,书写日志。间隙,兵伢子的眼神延向蕉林,那一刻,他心底漫过散文般的读解:气温骤降,蕉叶曾经的张扬、潇洒与释放,都定格在萎靡的赭黄里,生命的蜷缩渗透着“我在回忆中等待”的淡定从容……
此刻,我的思绪仍被红军战士贯穿弹火硝烟的命运曲线所牵拽,回溯那个浪漫而伤感的春日。
蕉树新绽,初发的嫩枝含着一丝乍见世面的羞涩,蕉林中成群的黄鹂双宿双飞,忙碌着筑巢准备繁衍后代。而战伤刚愈的兵伢子,却担着一对竹箩,踏上了追寻队伍的旅途。
这看似寻常的竹箩其实暗藏机关,箩筐满装澄黄的香蕉,驳壳枪和手榴弹就分藏在箩底的夹层里。扁担受力发出的吱呀声响,似乎正回放咋夜那段纯真对话——
“这回让你吃苦了,真谢谢你!”离别在即,兵伢子说。
“我吃苦,你吃鸡,还有米粥、香蕉……要给我做佃农来偿还哩!”叶子的话语透出几分调皮。
“我攒够银子邮到你家……”
“要是我不稀罕呢?”
一刻无语,兵伢子想说那就用一辈子作偿还,可话到嗓子眼却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忽然想到姑娘期待的或许就是这句诺言,也突然发现姑娘纯洁的内心竟隐藏着一丝狡黠,真诚而可亲。
“喏,还你这个!”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手绢包,解开后托在掌心递给兵伢子。没想兵伢子脸色骤变,一把抓过手绢包凝视不语。那是两块银元!
兵伢子眼前蓦然浮现母亲眼角的泪光。投身红军那个凌晨,娘把仅剩的积蓄硬塞进他手中,腊月里,两块银元却特别温热,兴许娘就是整夜攥着银元挨到天明。
险厄相随的征战岁月里,兵伢子一直用土布包裹着它掖在左胸衣袋里,意念中坚守至死也要让娘的温情贴心最紧。
此刻,心底的圣物竟面目全非,一颗弹头嵌入两块叠合的银元。许是银质的坚韧,弹头把银元撞击成锅底状,却被拦腰紧紧卡住,黄铜表层削刮绽卷。鲜血浸染的褐红与银白、铜黄相间杂,融成一束诡异的绝色斑斓。
而恰是这束斑斓唤回了兵伢子战场的最后记忆。火海炼狱般的山坳阵地,作战参谋在冲锋中胸口遭遇剧烈撞击,眼前一黑便再没了知觉。醒来时,身上覆盖着牺牲战友的遗体,周边残火摇曳,野风狰狞。
“娘啊!”蓦然醒悟逃过生死一劫的兵伢子,终于抑制不住失声痛哭。不明就里的叶子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不禁低头垂泪连声说都是我不好……可兵伢子却陡然攥紧她的手说:“不,你很好!”
夜色悄然降临,篝火渐熄,峭崖如利刃割裂半幅天幕。崖底岩隙里,手握驳壳枪的兵伢子挺着腰杆睡着了,倚偎肩头沉入梦乡的叶子手掌紧攥着乌黑泛蓝的枪管。
清晨,兵伢子在山雀啁啾中倏然醒转。他警惕地一激颤。倚偎肩头的叶子也不由霍地站起身,双目对视不禁颊生绯红。只是兵伢子的手触及枪管,陡然感觉一缕似曾拥有的温热由手及心。时光仿佛瞬间凝固,兵伢子心底那道矜持的冰封顷刻间融化殆尽。
别离的一刻,兵伢子把弹头银元郑重地交到叶子手中。没有赘言,他只是用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久久注视姑娘壅积缱绻的秀眸,继而抬手,敬礼,转身,大步而去。
兵伢子实名杜仕才,江西兴国人。1933年秋,漳州战役中率特务排牵制敌军,全排26人牺牲或失散,杜仕才重伤滞留南靖土楼蕉园,痊愈后重返红军并参加长征。1937年9月19日在平型关战役中牺牲,时任营长,22岁。
救护兵伢子的蕉农女儿林叶,当年芳华15。打杜仕才西行追赶队伍那天起,姑娘照着兵伢子留下的《红军胜利》的日志临摹习字,之后又立在私塾窗外跟读半年。翌年春日,初识文墨的林叶悄然离家,乡邻说她参加了红军游击队,数年后转入新四军。
辞别土楼的一刻,春阳照耀下,一束红蓝缠绕的云霞正袅袅飘向蕉林。那抑或就是这曲纯净如泉的战地奇缘,在真情诉说贯穿时空的生命真谛与信仰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