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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追月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束华静 来源:《铁军》 日期:2016-08-22 浏览次数:6962
任光
徐韧
皖南泾县石井坑,遍野金黄,山风如吟。而我的心却重若坠铅。74年前,被誉为“民族号手”的新四军战士璀璨的生命光华在这里戛然而止,而他短暂的生命华章却一如这奔流不息的溪涧山泉,叮咚永恒。
1940年7月初,新四军军长叶挺到重庆同国民政府交涉装备给养问题。战将自抗日前线来,无疑让素称“火炉”的山城平添了几分热度。公务之余将军几乎都跻身于频繁的抗战集会。终于,一个激情如熔岩的中年才俊闪入将军的视野:三七分头,黑框眼镜,长衫飘袂。双手相握、四目相顾的一刻,素昧平生的战将与书生即达成生死默契。“到新四军去,你能成为民族救亡的号手!”将军的话掷地有声。
7月7日,这是对中华民族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许是向后方人民表达一种决绝和斗志,抑或纯属征程偶合,将军的美式吉普在这天晨曦中悄然开出山城重返抗战前线。而中年才俊就坐在将军身侧,这趟颠簸且险厄的跋涉就此开启了乐坛才子的英雄人生。只是当时的任光并不知道,几乎与他登车奔赴抗战前线的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贵阳,一个窈窕淑女正以同样的方式奔赴抗日战场,不同的是她坐的是一辆苏式卡车。而引领她携笔从戎的是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
伫立石井坑的这个晌午,柔媚秋阳投射于山水间,层峦叠障云蒸霞蔚,旷野宁静陶然,而我的思绪却倏然跳跃到贵阳城的那个清晨。面对眼前这个西南联大俏丽女生的坚毅请求,再回望装载几近极限的卡车,已经回拒几拨志愿者的骁勇战将袁国平突然决定网开一面,让随行的女参谋邬凌秋把她领上卡车。
俏丽女生名叫徐韧,广东东莞人,曾入同济大学学医,抗战爆发后随校迁到昆明。虽偏安一隅,但国破山河碎的民族危难,让她的心不可抑制地飞向延安、翔往云岭,那里才是一腔报国热血的必然归属。心志已决的徐韧背着包袱守在八路军驻昆明办事处等通知,办事处领导拗不过她,只得开具介绍信让她转道贵阳去等候发往云岭的军车,于此便有了贵阳城里被破例准许登车的一幕。
原本天各一方的英雄儿女,在同一面血染的旗帜召唤下就此步入不凡的生命征程。
两个殊途同归的热血英才先后抵达新四军军部。徐韧被分配到军政治部战地文化处。换下蓝布旗袍、穿上粗布军装的飒爽女兵,凭着文艺天赋和甜美歌喉,转眼间成了穿梭于连队的教歌员。这天,徐韧接到一首新歌《擦枪歌》,起初也没在意,只是倚靠溪边水桦树练上几遍谱子,便在傍晚下连教唱。未料在黑板上抄写歌曲时陡然愣怔,词曲作者是一个让她骤然心跳的名字——任光。
任光,1900年生,浙江嵊州人。1919年赴法国里昂大学音乐系深造,回国后加入左翼戏剧联盟,1934年以著名的《渔光曲》一举成名,已是与聂耳、冼星海齐名的乐坛巨擘。跟随叶挺军长辗转抵达云岭后,新四军火热的战斗生活令他热血澎湃。刚换上军装任光就一头扎入连队,白天跟班训练采集素材,夜间则沉浸于构思润色,不到一周就创作出队列歌曲《擦枪歌》。
徐韧虽科班学医,但天赋加天性使然,对诗词音乐情有独钟。至此,从戎报国非常境遇下的邂逅,让两个年差十多岁的漂泊生命,义无反顾地缔结出一段战地奇缘。
战地伉俪的婚礼简朴却热闹。叶挺军长和袁国平主任分做主婚和证婚人,任光的小提琴拉奏《彩云追月》情韵悠长,徐韧的即兴伴舞更是由情生姿。孰知,这是生命心曲的交响,竟然也是烽火绝恋的前奏。
新婚生活仅仅三个月,寒流与硝烟便骤然袭向云岭。1941年1月6日晨,“皖南事变”爆发,此前,新四军军部组织分批北撤,任光夫妇作为非战斗人员被编入先撤之列。但为完成歌曲《别了,三年的皖南》的创作,他们坚持留下来,夜以继日地倾力于创作、试唱、修改。
战场情境瞬息万变,星点差池便铸成天壤之别。13日凌晨,军部突围队伍在石井坑再度遭敌围堵。叶挺军长亲临阻击阵地指挥作战,任光夫妇依令掩蔽在村头山坳里。数百米外的阵地上枪声、爆炸声愈来愈密集剧烈,战事转瞬已进入白刃肉搏阶段。身挎小提琴的任光倚靠在石崖下,一边掘坑掩埋随身携带的手稿,一边在嗓眼低哼《别了,三年的皖南》。清晨的山风侵人肌骨,薄袄裹身的徐韧双手环抱肩胛在一旁静静地瞅着丈夫,从相遇、相爱到相随,她依稀感到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任光,他清癯脸庞的镇静当属于他内心的丰盈所致。石井坑距云岭仅十多公里,连续七昼夜漫长艰苦的迂回穿插,穿越弹雨的生死颠沛已让恐惧消蚀殆尽。即便初染硝烟的任光与徐韧,心头也早已凛然抱定决死的意念。因为当初执意留下创作《别了,三年的皖南》,便已决定要与英雄铁军共赴劫难。思绪至此,徐韧甚至感觉自己内心也瞬刻丰盈起来,不由挺胸将目光投向枪声爆响的侧翼山头阵地。
猝变就在这一瞬降临,一梭机枪子弹毫无征兆地飞泻而至。任光只是轻“啊”一声便软软地仰面倒下。“任光……”徐韧声嘶力竭地扑过去,丈夫胸口冒着鲜血,惟有双眸如盈月般清澈宁静。这当口,又一排罪恶子弹扫至,徐韧右胛中弹,剧烈冲击让她一头磕在崖壁上陷入了昏厥。
再次环顾石井坑,我脑海泛起无边的遐思。这个皖南泾县与南陵接壤的宁静山村,若非日寇入侵,这里或许永远不会遭罹兵燹之灾。而抗战烽火中一颗乐坛巨星陨落于斯,又让这片洁如丝帛的山水承载怎样的创痛记忆?一切都已无从亦无须寻找答案,我只默默地让心智吮吸山坳间低吟的野风幽潭的倒影,那何尝不正回放着英雄战士的生命绝响:
英雄眼前绽放缤纷花簇。富有节奏的叮当声和高亢的号子声从苍穹深处悠然荡来,钢锥与岩石撞击迸射缤纷花簇,石匠父亲的劳作内涵、故乡越剧的婉约唱腔,赋予了嵊江之子最初的音乐基因。而这质朴的生存哲理自此贯穿一生。东方音律与西方音乐碰撞,国爱与国恨碰撞,才俊与才女碰撞,最终以在战场上生与死的碰撞实现生命涅槃。他以生命的方式诉说天籁诞生的卓绝与辉煌。
英雄心底刻录不朽音符。虽然瞬间陷于昏厥,但英雄心底却刻录着穿越硝烟的世间真情:叶挺军长在前沿阵地接报后,当即命令派一个班护卫转移。敌军发现新四军战士抬着担架疾奔于崎岖山道,断定是高级将领重伤,便疯狂追击扫射直至护卫战士全部牺牲。当大义凛然的任光撑着最后一口气报明身份时,敌军官兵这才懊悔误杀了心底崇拜的音乐天才,不禁肃立担架前鞠躬谢罪。
英雄耳畔回荡冲锋号角。“前进号响,大家准备好;子弹上膛,刺刀出鞘;三年的皖南,别了!目标扬子江头,黄河故道……”北撤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寒夜,一气呵成写就歌词的袁国平主任找到任光,让他夫妇谱曲作为出征曲为新四军壮行。按捺不住内心兴奋的英雄伉俪披衣挑灯夜战。试唱那天,叶挺军长也循声赶来帮助击拍改谱,最终催生出激昂而不失抒情的《新四军东进曲》。
巨星陨落,我无法想象叶挺军长得知任光牺牲时的情状,只是据史料记载,斯时斯地将军悲愤至极。远在重庆的周恩来在得到消息后,立刻给任光的恩师陶行知打电话,陶行知不顾特务盯梢,带领学生为任光举行祭奠仪式,并在《新华日报》发表悼念文章。
但徐韧当时却不知道这一切,石井坑昏厥醒转时,她已落入敌手。捋捋纷乱的鬓发后,徐韧所做的就是左手抚胸,在心底默默祈盼她的夫君早已脱离险境。只是苍天在那一刻突然雪花飞舞,如刃的山风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是上苍给予她的某种回应,抑或天地为失英杰而恸?她甚至不知道,这场劫难其实祸大如天,他们的恩人叶挺军长已为敌所羁押,而英俊慈祥的袁国平主任则已壮烈牺牲。
与徐韧同时被俘的还有军机要处的四名女战士。环顾战场周边境况后,徐韧没有惊慌垂泪,而是紧咬嘴唇撑起孱弱的身子,手挽战友昂首挺胸走向新的战场。在上饶集中营里,徐韧与30多个新四军姐妹被编成女囚队,才智兼备的徐韧担当起主心骨重任,带领战友们与残暴的敌人斗智斗勇。她甚至利用敌人组织集会的时机,自请登台清唱两首歌,看到女囚们鼓掌击拍喜气洋洋,宪兵才恍然大悟上了当,原来徐韧竟是用英文唱的《新四军军歌》和《新四军东进曲》。
1942年6月19日,敌人在上饶集中营闽北赤石镇郊外秘密杀害76名“赤顽”,徐韧即于这次屠杀中壮烈牺牲。石井坑、赤石镇,石石相叩,金石啸天。阴阳两隔18个月后,这对英雄战士终以生命涅槃完成人间绝唱——彩云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