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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的凤凰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 来源:《铁军》2016年第4期 日期:2016-12-22 浏览次数:6891
十六年韶华,三个月军龄,诚可谓短暂。却只因邂逅惊天的雷霆、折翼的凤凰,还有飘扬艳红的铜军号,年少的新四军战士穿越硝烟,完成了对生命峰巅的攀援。
1945年6月6日。残阳如血,一缕艳红突然跳入眼帘,美国大兵后腰竟挂着一只系红绸的铜号。那是少年田传耕心仪已久的新四军标志,如同陈连长腰间的盒子枪一般神秘而神圣。
半个时辰前,皖南石台县横渡镇马迎凹山,夕阳给半边苍穹抹上灿若烈焰的鱼鳞云。农家少年将两堆柴禾打好捆,刚撩起短褂抹把汗,一阵刺耳轰鸣突然如惊雷荡来,天空中三架飞机紧贴林梢呼啸着直冲马迎凹山。眨眼间,两架膏药旗小飞机喷出赤烈火焰,大飞机则中弹冒烟摇摆着坠落山头。
虽然年少不谙世事,但国破山河碎的民族危难却早已刻骨铭心。奋力攀上崖顶,风卷浓烟的崖头更令少年心惊:高矗的粗大枫树披罩一团白布,斜枝上晃悠悠挂着个大兵,正“哇哩哇啦”招手向他求助——“我是美国人,帮中国人打日本人……”
侧身苍松树干后,一个个念头掠过少年心头:大个头红头发高鼻梁,这不像獐头鼠目的鬼子;可大兵哇哩哇啦的洋话里,咋会夹杂一句生硬的中国话?如果置之不管,鬼子来抓走好人岂不是造孽?电光石火间那团艳红突然迸发巨大磁力,少年猿猴般“噌噌噌”攀上枫树,使劲拉扯悬空的大兵抱住粗枝,再抽出砍刀割断绳索,让大兵稳稳落了地。
惊魂未定的大兵拔出手枪,猫腰警惕地察看四周后,才搂住少年竖起大拇指说出一串感激的话。夜幕降临,山脚几路火把正向浓烟升腾的山岗逶迤蠕行,既难辨究竟是兵是民,更不知是救援还是搜捕。情急之下少年拉着大兵直奔东山坳,那里有个隐秘的溶洞,眼下得先把大兵藏匿起来。
安顿好大兵,少年顾不得天黑路险,掉头就奔向山巅。毕竟年少好奇,他不能错过目睹这桩惊天奇闻的机会。伫立山巅透过林隙依稀看见毗邻山峰火光冲天。少年攀上苍枫骑坐枝杈上,让半里开外的场景尽收眼底。火光中飞机像一艘搁浅巨船扎在山头密林间,还夹杂阵阵噼啪爆响,腾升的烟柱犹如乌龙把晚霞搅得斑驳混浊。突然,烈焰随着尖锐爆响激射一团耀眼晶亮,树梢被削断“哗啦”一声迎头砸向少年,霎时鲜血随着剧痛淌满半边脸颊。少年虽不知那是燃烧引爆子弹四处飞射,但置身险境的恐惧让他蓦然惊醒,赶紧哧溜滑下树,连打好的柴禾也没担就径直奔回家。
清晨天刚亮,少年出门就要往山上奔。母亲说昨夜山下来了好多队伍,今儿别去砍柴惹麻烦。少年说昨晚一担柴撂在岭头哩,我路熟脚快担着就回。说着从锅台多抓了几块玉米粑粑,就快步赶往东山坳。
拐过山腰断崖,竹林里突然闪出两个手持短枪的壮汉,少年识得那是新四军陈连长和王侦察员。年初大雪封山,陈连长带十几个新四军曾在他家借宿两宵,端茶送水间少年听到许多抗日救国的新鲜词,虽朦胧如天语,但纯净心田却就此植下鲜活禾苗。此刻,如遇救星的少年拽着陈连长闪进竹林,喘着粗气将自己的奇遇说给他听。陈连长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说:“好样的!”
见过美国大兵后,陈连长让侦察员小王留下,自己带着少年匆匆赶往山下。驻石台日军已倾巢出动展开封山搜捕,必须赶紧与国民党驻军接洽,迅速将美国大兵转移到后方。
山腰百子庵的平坡上,少年见证了一个历史瞬间:国民党军四百三十团团长张昌德与新四军陈连长,隔着临时摆置的条桌相对而坐。张昌德身后排列百余荷枪实弹的士兵,而陈连长身侧,山里少年俨如卫兵挺胸伫立。战伤回横渡镇老宅休养的国民党军官胡景茂担任记录。胡景茂系黄埔军校二期生,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兼任石台县军事科长。胡景茂出具了由周恩来签名的通讯录。签署交割文书后,由少年带胡景茂领回美国大兵,正式转交国民党军送往屯溪。
临行一刻,美国大兵突然转身走向少年。大兵掏出一支钢笔,继而摘下手表,见少年都没有反应,只是目光痴痴地凝落他腰间,忽然醒悟的大兵兴奋地连呼“OK”,摘下铜号双手递给少年。
陈连长轻抚少年瘦弱的肩膀说:小兄弟,你做了件对民族对国家有益的事,真是好样的!
孰知,这句话霎时点燃少年心底的渴望,他突然抓紧连长的手说:“让我跟你们走,我要打鬼子报仇!”
少年的父亲靠采摘野山货置下三亩薄田几间茅屋,可自打四年前上县城送山货就没回家,有乡亲说是让鬼子抓去修工事送了命。天降横祸让母子断了生活来源,少年只得辍学回家打柴聊以糊口。年初陈连长他们雪夜借宿知道了他家的遭遇。此刻,连长抚摸少年的头说:家里就你根独苗,你走了娘就没了依靠。少年焦急地应道:我姨娘家就住在山下,她们能照应!陈连长终于点头,叮嘱他上山把缠在树上的降落伞取下埋掉,随即掏出两块银元让他安顿好娘,次日早上在村口会合……
2015年深秋的这个黄昏,我伫立马迎凹山巅极目远眺,层峦叠嶂簇拥的横渡镇仿佛飘浮于氤氲幻境,当年的坠机山岗已为一派郁郁葱葱所遮掩。时逾漫漫70载,有个疑团久悬我心头。石台旧称石埭,位于黄山西延余脉群峰中,山高壑深林密,曾有日军谷野中队涉险突进遭新四军痛击,仓惶退到外线实施“篱笆战术”。美军战机缘何会进入该地?我查阅史料后将视线转向周边,勾勒出一条脉络:1937年芜湖陷落后,日军将芜湖机场扩建作为其空军基地,常驻战机逾百架,自此芜湖机场成为同盟国空军轰炸的重点目标。1945年6月,国民党空军曾发起一场对芜湖机场的空袭行动,此役美军金华基地亦派战机参战。芜湖距石台仅百里,抑或激烈空战中美军轰炸机遭日军歼击机追逐而进入石台空域,最终被击落。
圆月如水,山间弹矢飞窜,划破夜幕织出刺目的诡谲。一缕血色艳红在山岗间跳跃,凌厉旋律令骄横凶残的日寇魂飞魄散,那是新四军战士热血迸发的生命绝响。
盛夏八月的子夜,濒江山城繁昌红花山麓,六个新四军侦察兵敲开大阳村程嫂家门,偎依草垛打个盹就分散上山打柴,临出门时腰挂铜号的小兵解下米袋,让程嫂傍晚熬锅稠粥。黄昏时战士们担柴回茅屋,没顾上扒口饭就围着油灯标地图,看得心疼的程嫂赶紧打了几只荷包蛋。
第二天战士们依旧打柴画图,唯独“小铜号”只身进山彻夜未归。午后回到茅屋时,见程嫂正挨门坐着给外甥做红肚兜,“小铜号”腼腆地提出想要剪下的布角料,说铜号上的红绸穿越封锁线让荆棘挂得零碎,系块新红布打仗威武。
深夜送别侦察兵,程嫂掩门上厨房舀水,突然发现水瓢下扣着块银元。定是要红布的“小铜号”留下的!她赶紧抓起银元追出门,夜幕中惟留一轮圆月银元般晶亮。凝望院里小山似的柴垛,程嫂两串热泪滚落,然而仅是瞬刻,一阵急遽枪声陡然带给她撕心裂肺的痛。
善良的程嫂不知道,完成任务踏上归程的新四军战士,此刻正遭遇日寇投降前的最后疯狂。发现日军中队趁夜偷袭红花山,侦察班立即实施阻击并派副班长进山报告。惊恐于遭到埋伏的日军很快反应并非新四军主力,但夜袭计划显已败露,遂以密集机枪火力疯狂反扑。新四军侦察员奋力与敌周旋至全部牺牲。
史料带给我近乎颤栗的心痛。乡亲们清理烈士遗体时发现,身中七弹倒卧枫树下的“小铜号”双手紧护着铜号,一颗罪恶子弹甚至穿透手掌,再洞穿铜号最终钻入烈士胸膛,而英雄直至扑倒一刻犹然未松手。烽火岁月里乡亲们无暇考证个中缘由,只是忍痛将他掩埋于池塘边的茂密竹园,且特意让铜号连同那块银元一并入土陪伴长眠的烈士。
而牺牲于红花山阻击战的“小铜号”,是否即对美国飞行员施以援手后加入新四军的少年田传耕?战争岁月未留下确切的佐证,横渡镇的凤凰传说也只到少年投身新四军便戛然而止。为衔接这两个相去甚远的事件,我专程前往横渡镇寻找蛛丝马迹。马迎凹山麓经风着雨的三间茅屋如今已不复存在,但村里老人清晰记得当年的确曾悬挂过“光荣之家”牌匾。
伫立山巅缅想间,一个场景如氤氲漫过我心头。“石埭山里,老家屋后有座凤凰山,凤凰飞落枫林像雷霆……”繁昌红花山麓茅屋,给铜号系上红布的一刻,喜不自禁的“小铜号”眨巴明眸,梦游般向情同慈母的程嫂叙说起生命奇遇。许是新四军的纪律,抑或少年浪漫情怀所致,少年把马迎凹叫做凤凰山。尽管少年未意识到那场意外邂逅,已把一段烽火传奇镌刻古老土地。而我却对此感怀至深,于险厄难测的战争岁月,少年犹怀一腔纯真与浪漫,而这正是这个民族赓续生生不息的强韧基因!
我还在追思,那个绝处逢生的美国飞行员,是打哪得到的这把铜军号?这件新四军的战争圣物,或许是某次空战后因功受赠的纪念品,抑或曾与新四军部队有过交集而获得;而遂行作战任务中携带军号,究竟纯属个人喜好所然,还是刻意带上作为某种信物?这一切俱已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即于险厄之际,正是一把中国新四军军号的神奇魔力,让身陷绝境的美国大兵化险为夷。
寻访横渡镇时那记直达心灵的叩击蓦然浮上心头。当年田传耕就读私塾的祠堂校舍,解放后教师陈立德曾上山捡回一块铁板,挂在教室走廊口,每日值星教师用小锤敲击作为铃铛。虽然时隔半世纪,旧祠堂已被粉墙黛瓦的新校舍所代替,铁板亦不知遗落何处,但山风掠过似钟声犹在回旋,那韵味浑厚悠长。
回望红花山,漫野葱翠,山岗那棵挺拔的枫树躯干如铁,茂叶血红,像燃烧的火炬矗立天地间。老乡说,新四军小号手牺牲的那刻,即已化作凤凰飞向苍穹,只洒一腔鲜血滋润这株巨枫,赋予苍山碧水一抹隽永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