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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的忍冬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 来源:《铁军》2016年第5期 日期:2017-01-13 浏览次数:6885
战争,无疑是残酷与暴戾的集成体。但世间最绝美的圣洁与芬芳恰正绽放于硝烟中,宛如漆黑夜空划过晶亮闪电,铸成沧桑变迁薪火相传的瞬间永恒。
夜色如魅,流矢如蝗。
1943年3月18日子夜。遭日军重兵偷袭的新四军第七师机关,带皖中行署部分干部突围奔袭被困银屏山。山脚已燃起逶迤相连的篝火带,宛如虎视眈眈的“火赤练”盘踞山麓。指挥部决定趁夜从东西两翼杀出血口,分兵突围。
皖中行署副主任张恺帆,与七师组织科干事任冬匆匆握别。张恺帆只神情凝重地说了句:渡过劫难,胜利在前!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时光回溯1938年8月的晌午。新四军四支队挺进团政委张恺帆勘察阵地回营地,路过村口见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跟哨兵在嚷嚷,似乎是为参军的事而争执。张恺帆让作战参谋把她们带到团部,两姑娘臂挂黑纱,喊声“长官”便泪如雨下。
泪花背后是悲怆。姑娘是金陵女子学院一对教师伉俪的孪生女儿,南京沦陷前夜被送往滁州奶奶家避难,孰料离别仅三天双亲即在旷世屠城中罹难。前几天日军空袭滁州城,城郊奶奶家三间瓦房被炸弹夷为平地,全家七口无一幸免,姐妹俩因到村外河溪浣衣幸运躲过一劫。
家仇背后更是国恨,姐妹花铁心从戎报国。张恺帆想到部队所在地与敌占区犬牙交错,始终处于颠沛作战状态,便当即给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写信推荐她们。询问名字时得知,因姑娘的母亲韩冬钟爱金银花,教授父亲给女儿起名深蕴诗意——任寒、任冬。
再次相见已是四年后。1943年1月,调任皖中行署副主任的张恺帆,携妻子、新四军女战士史迈,顶着大雪策马驰抵七师驻地无为红庙镇时,竟与当年的短发女生、此时已是七师组织科干事的任冬不期而遇。张恺帆刚问起任寒,任冬霎时垂泪,竟是姐姐已于皖南事变突围中遇难。
任冬是从银屏山东麓突围的。但她没能像战友那样轻装疾行,因为师医院身怀六甲的女军医邵秋韵与她同行。邵秋韵的丈夫、那个瘦削斯文的指导员,数小时前率部掩护师机关突围倒在敌机枪扫射下。危难中保存新四军血脉,成为任冬强烈的念头。沉沉黑夜借着月光攀岩过坎,邵秋韵一路都由任冬搀扶拉扯。
穿越篝火圈的一刻,崖边一块篮球大岩石滚落,陡然惊醒畏缩篝火旁打盹的鬼子。暗渡陈仓变成强闯关隘,男兵们一跃而起,以集射撂倒仓促应战的日军,女兵和非战斗人员趁机猫腰穿过豁口。撒成线的日伪军霎时如潮涌至,夜幕被飞弹流曳和手榴弹爆炸撕扯得狰狞诡谲。任冬奔出很远仍觉得子弹贴着耳根嗖嗖飞蹿,身边不时有战友中弹扑倒。陡然间任冬突遭一股重力猛击,一个趔趄跌下山坡。
昏厥仅是瞬间。任冬在脆响枪声中蓦然醒转,夜色中隐然只有邵秋韵相伴。双手一撑陡觉左臂钻心剧痛,一摸发现胳膊湿漉漉耷拉着,显是被子弹洞穿了肱骨。荒山野岭追兵紧随,两人咬牙牵手继续直奔东去。
约摸奔出三四里地,回望山麓,残缺的篝火带已如鬼火飘渺。邵秋韵这才用匕首削两截树枝,权作夹板给任冬包扎。坚强女兵环视四周,月光洒落梯田隐隐衬出一座茅屋轮廓,便赶紧过去敲门。见是两个浑身血渍的新四军女兵,持灯开门的大叔惊得一哆嗦,赶紧让进屋掩上门。大娘取几块苞谷饼、舀一瓢水让她俩充饥。这当口零星枪声和犬吠声渐渐逼近,任冬轻拉门缝向外瞅,数路火把犹如狼眼在黑幕中摇曳。蹲地吸烟的大叔猛地起身说:猫在这屋里肯定不成,我带你们上山洞先躲一躲!
晨曦微露,春寒侵骨。沿着陡峭山径穿林过涧,约摸半个时辰就爬到山腰。撩开垂挂洞口的藤蔓闪身而入,这是个典型的喀斯特天然溶洞,幽深却不失暖意。任冬握枪贴着洞壁向里察看,大叔说这洞很深,听讲川军还往里藏过炸弹哩!闻言任冬心头一震,脑海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幕惨烈,那是整理皖江根据地战例时接触的一段抗战史料:1938年4月,川军一三三师在运漕、黄雒河一线,孤军扺抗日军重兵进攻,浴血奋战数日直至弹尽粮绝,师长杨汉忠及所部二百官兵为国捐躯……
转过两个曲弯隐现几个耳洞,拐进其中一个大叔打火机一照,沿洞壁果真整齐堆着一排炸药箱,紧挨洞口搁着两只启封木箱,任冬掀盖一摸发觉是木柄手榴弹,顺手抓两颗插在腰带上。走出耳洞,穹顶缝隙折入一缕亮光。任冬的目光凝落打捆的柴垛,许是当年川军为冬日御寒而备,心想得用柴禾把洞口堵上。她话音刚落,大叔即抱起柴捆,竖靠洞口遮掩严实才离开。临别大叔叹气说,我只能帮这些,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得看命了。
1943年春发生于皖江抗日根据地的“铁壁合围”大扫荡,日军虽纠集重兵来势汹汹,其实是它陷于太平洋战场困境为摆脱中国战场牵制而作的垂死挣扎。寻常而论,任冬和战友藏身隐秘山洞或许真能绝处逢生,但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一个始料未及的插曲,无情地改变了英雄女兵的命运走向。
倚偎静谧的山洞洞壁,极度疲惫的女兵打了个盹,其实负伤失血的任冬当属短暂的虚脱眩晕。晌午时分,任冬拖着如同灌铅的双腿走出山洞,见所在之处是山腰朝南的一个簸箕形山坳,两侧山脊落叶枫林俨如岸堤,衬托谷地葳蕤苍松似绿瀑直泻谷底,林间春鸟啁啾。绝境突围生死难卜,任冬无暇欣赏美景,只紧握手枪贴着崖壁向山径踽踽而行。这是山体风化崩裂留下的断崖,许是野兽抑或樵夫经年累月踩踏,竟形成一条陡窄的天然栈道。转过崖脊,赫然一道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掌宽岩隙,任冬打开文件包,抽出文件果断撕碎扔下。
回到洞口静坐石墩,任冬手中只剩下一张素笺。那是张恺帆知悉姐姐任寒牺牲的深夜,于悲愤之际书录的苏轼诗词:“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
自幼即受诗文耳濡目染的任冬,深知此诗寄寓忍冬的借物咏志,倾吐的是诗人坚贞不屈的家国情怀。此刻,遒劲的文字化作无尽的激励,任冬心中霎时漫过一丝暖流,但旋即忧虑如潮袭来:首长,你们在哪里?
追怀至此,我搁下奔涌思绪来研读一种植物,因为它与任寒、任冬这对巾帼英雄戚戚相关。《辞海》注释:忍冬,忍冬科。多年生半常绿缠绕灌木,花成对生于叶腋,黄白相映,故亦名金银花。
再回到1943年初春的皖中银屏山。就在英雄女兵凝神静思的当口,山下骤然传来几声清脆枪响,山脊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惊醒奔出的邵秋韵招呼任冬进洞躲藏,可任冬说藏洞里无异自绝退路,一把拽着邵秋韵闪到崖脊后。刚猫腰蹲下,就见几个山村妇女惊叫着狂奔上山,慌不择路间一头闯进山洞,身后紧追不舍的鬼子平端三八大盖嗷嗷狂叫鱼贯而入。片刻间,洞里传出妇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嚎,还夹杂着鬼子狰狞的狂笑。
任冬就是在那一刻愤然起身,失血苍白的脸庞因愤怒而骤然红紫,杏目圆睁,玉齿蘸血,一把将手枪递给邵秋韵便向山洞奔去,又突然转身高举手榴弹,说:“快走,把孩子生下来,让他记住今天的日子!”
军医邵秋韵是在登上毗邻山峰时,目睹了山洞喷射的烈焰,那震天撼地的巨响则是在一串闷响后骤然爆发的。是大地震颤还是内心遭受的冲击,霎时令她怆然跌坐于地。她知道,那是任冬算准她脱离险境的时间后,拉响携带的手榴弹,引发洞藏手榴弹和那十多箱炸药的连锁爆炸。
2016年这个春日,我特意赴银屏山寻觅当年的战争遗迹。伫立山腰,当年的山麓茅屋已不复存在,耸立眼前的是数丈高峭壁危崖,巉岩峋石间已是林木葱笼,当年爆炸崩塌的洞口已荡然无存。惟见崖底岩缝生长两丛忍冬,古铜色的坚韧老藤执拗地向左旋扭,新绽嫩叶润如碧玉,叶脉透出丝丝殷红,犹如烈士鲜血在茎蔓中激荡奔涌。
这一幕令我心旌震颤,银屏山溶洞之玉石俱焚,史书并无详细记载。民间于此颇有传说。当年山麓茅屋的大叔,曾于天崩地裂般爆炸后偷偷上山,惊见溶洞口被碎岩砾石所壅塞,两个新四军女兵亦不见踪影,悲恸至极。而军医邵秋韵在突围中偶遇一个临时编组连队,但时隔两天亦遭日军围截牺牲,她在转战途中向指导员叙述过那段经历。
我还获悉一条与此相关的信息。1945年9月15日,皖中行署副主任张恺帆随七师部队北撤,曾特意绕道银屏山东麓凭吊突围牺牲的战友,于山腰植下两株忍冬,并付两块银元托请山下乡亲妥为养护。
邂逅烽烟引征路,喋血忍冬姐妹花。我在缅想,虽战事倥偬难以查证,得到噩耗的张恺帆亦不禁怆然落泪。伫立山腰追怀战友的一刻,残阳如血,余晖把山川大地泼染得血色艳红。身经百战又具诗人情怀的张恺帆,是怎样咀嚼那份人间之大悲大恸?透过那首傲立船首赋吟的《北渡巢湖》,或许能窥见诗人斯时的心境:“帆影湖光夕照寒,三军挥泪别巢南。寄声父老须珍重,共把离愁化火山。”
张恺帆,安徽无为人,1908年生,1928年入党。曾任新四军第五支队司令部秘书长、四支队挺进一团政委,皖中行署副主任、党组书记,安徽省省委书记、省政协主席。
再次回望银屏山,70多年时光荏苒,许是英雄魂魄长驻于此,让秀美山川平添无限庄严与厚重。而凝落我心灵的则是一轮生命感悟的攀升,英雄抑或忍冬,那是战争岁月馈赠人类的一抹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