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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谷幽兰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魏冉 来源:《铁军》2017年第3期 日期:2018-01-12 浏览次数:6869
新年的冬日,我徜徉于渣滓洞烈土陵园的碑林间,心灵的步履踅入回荡半个多世纪的悲壮红歌,那份顶天立地的坚贞与伟岸令人血脉偾张。只是那个血色黄昏犹如浮雕深镌脑海,留给我心底长久无法抹去的隐痛。
这是1949年11月14日晦暗的黄昏,重庆渣滓洞监狱背面衰草丛生的山坡上,杂乱而罪恶的枪声响过,一群坚贞不屈的共产党人倒在血泊中。刽子手刚撤离刑场,一个女子即从密林中踉跄奔出,扑倒在那个镣铐锁身的年轻女子身上,那一刻,所有的怨恨都冰消雪融,惟有悲怆的声音撕破夜幕直入苍穹:“妹子啊,你一路走好,我定将你的孩子抚养成人!”
尘封的历史似乎就是由此揭开面纱的。1941年春,川东北滨江山城云阳,一位15岁的小家碧玉,嫁入了城南书宦世家彭府。一年后,他们的儿子降生,给这个在困窘中挣扎的破落府第注入了一线生机。夫君彭咏梧聪颖才俊、意气风发,从他交往的挚友和阅读的书刊中,少妇隐隐感觉夫君正在干着某种险厄相随的大事。但她从不过问,只是把深情挚爱默默投放在相夫教子上,婚后第二年秋,彭咏梧离妻别子走上了革命道路。
少妇不知道,就在她翘首期待,把一份彻骨相思遥寄远方的日子里,远在重庆的一幢小楼里,共产党人彭咏梧伫立窗前,悒郁的目光穿透夜幕投向家乡,一份沉沉的愧疚让他内心正经受着煎熬。
1942年初秋,彭咏梧受组织派遣潜入重庆组建地下工作站,时隔三月后,为障掩敌人耳目,组织上又委派一位斗争经验丰富的女同志与他假扮夫妻。腥风血雨的岁月里,这对因信仰和使命走到一起的战友相依为伴,而且彭咏梧很快发现,秀外慧中、忠诚信仰的女战友,胆识和斗志不让须眉,而这样的女性恰是他内心真正渴求的伴侣。终于,休戚与共、生死同担的非常际遇,萍水相逢中对生命的珍惜,让他们无畏无惧地相爱了。
而此刻,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恶劣环境,让彭咏梧蓦然感到命悬一线的威胁。他突然异常强烈地思念起青山绿水的故乡,还有被蒙蔽的妻儿,那一瞬,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度自责让他几欲窒息。经与战友妻子商量后,他决定写信向发妻道明真相,并向组织提出转入山区投身武装斗争。
事实上,六年前的那一次阴错阳差,让少妇错失了保护或挽救自己婚姻的机会。那是彭咏梧辞别妻儿离开云阳半月时,少妇收到他一封简短的来信,嘱她带孩子去重庆。这对终日噩梦缠绕的少妇来说,无疑是云开日朗的喜讯。然而,无奈命运多舛,他们的孩子恰巧在出麻疹,这一耽搁的后果最终超出了时间界限,彭咏梧受到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的纪律约束,就此杳无音讯。
那段如漫漫长夜般寂寞焦灼的日子里,思君的少妇望眼欲穿,而家道中落的彭家囿于战乱动荡,竟陷入连衣食都无以为继的困境。娇小羸弱的少妇只得拖着幼小的孩子,到一个军官家做佣工挣点零碎聊补家用。
六年后的这个冬日,突然有了夫君的消息,不啻如一声晴天霹雳。弟弟谭竹安在来信中告诉少妇,姐夫在重庆组建了新的家庭,还新添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弟弟又劝姐姐不要太记恨姐夫,说一切都系组织安排,当属革命需要。但少妇无法接受,她和彭咏梧虽非青梅竹马,亦无浪漫情史,但她深爱着那个男人,纯粹缘于感受他正直仁厚、向往光明的志向与胸襟。而此刻淤积心头的万般思念,注定嬗变成一朵开在伤口上的烟花,情依旧爱亦真,却横亘了一条无法泅渡的怨河。
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谭竹安还委婉地传递一条信息,姐夫与再婚妻子已受领新任务,不日将奔赴川东山区组织武装斗争,盼她尽快赶往重庆帮忙照料孩子。
这原本是个风和日暖的季节,而对于少妇来说,内心却阴霾密布。她一连几天足不出户、以泪洗面,碎裂的伤痛、彻骨的绝望,大山一般倾压着她的身心。那个雨霁云开的清晨,少妇终于走出房间,简单收拾几件衣裳,便牵着儿子谭炳忠的手登上了西去的轮船。
怀揣极度的忐忑,少妇踏上了重庆码头陡峭而蜿蜒的花岗岩台阶,距离那份爱恨情仇近在咫尺,但此刻的少妇却秀目低垂,她委实没有足够的勇气直面即将到来的尴尬。突然,儿子“哇”地一声惊叫扑进母亲怀中,少妇竦然抬首举目,顿时如遭电击般僵立当场,双腿瘫软几乎倒下,城墙上赫然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夫君啊!
然而,毕竟战事纷乱的岁月,城门四周悍兵林立,荷枪实弹虎视眈眈。那一刻,晕眩与惶悚只是瞬间,母性的本能让少妇毅然挺起瘦削的肩胛,搂着瑟瑟发抖的儿子若无其事地穿门入城。她深知,此刻的强撑与镇定,是保护烈士血脉的唯一选择。
这是1948年1月19日,只是当时的少妇尚不知详情。其实,弟弟谭竹安的来信辗转到她手中时已延迟了两个月,而她的夫君早于前一年深秋,也就是弟弟写信的翌日就携妻赶赴川东,组建川东游击纵队并任政委。就在她抵达重庆前两天,几乎与她跨出房门启程西行同一时刻,彭咏梧率所部一支队转战至巫溪边境,遭胡宗南部柴祥云团伏击,彭咏梧英勇牺牲,妻子亦被捕入狱。
穿行于山城烟雨朦胧中,街头巷角不时掠过便衣特务贼眼的窥察。少妇辗转找到弟弟租住的小阁楼,与那个同父异母孩子相逢的一刻,不满两岁的彭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束怯怯而无助的眼神,让少妇纵然心存万般芥蒂,也不由霎时冰消雪融,任由心底涌起无尽的怜爱与悲悯,奋力将两个孩子齐齐搂进怀中。那个瞬间,少妇陡然感到自己耸立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她咬牙将险些奔泻而出的泪水生生收回,她笃定将付此生为两株幼苗遮风挡雨。
这个细雨霏霏的黄昏,我默然伫立在碑林前。烟雨空濛中的花岗石墓碑,宛如一个个恪尽职守的哨兵,在肃穆无言地守护着烈士的亡灵,滴洒碑冠的雨水汇成清澈溪流,沿着碑身汩汩流下,仿佛为早逝的英魂潸然垂泪。淅沥雨丝与肃穆情思缠绕缀连,仿佛编织成一张硕大而细密的网,将整个身心付诸筛滤,凡尘浊骨尽悉剔除,惟留那束璀璨而炽烈的信仰火焰,暗香浮动、熠熠生辉。那一刻,我壅塞内心的沉沉酸楚如潮翻卷,泪水合着雨水奔涌而出。
我在诗意地缅想,少妇在打开紧闭门扉的一刻,是怎样抹平了心头伤痕?莫不是三妻四妾的封建礼教让她无奈屈从,这个妄测陡然令我面颊辣热,是感觉搧了愚昧耳光。意念陡转,料峭春风倏然捎来一声泣诉:尔为抱负,甘于舍命;予与结缘,夫复何求!那个穿越滴血城门的夜晚,悲恸欲绝的少妇含泪秉烛,用平生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素笺,倾诉着对夫君的挚爱与宽宥。那份朴素而旷达的胸襟直令人肃然起敬,终究,她尊从的是夫君的大道大义、夙愿宏图!
我在纠结地遐思,潜伏斗争中的彭咏梧毅然选择舍身履险,且在极短时间内就壮烈牺牲,组织委派无疑是一个程式上的概念,只是在英雄复杂深刻的内心,抑或蕴含着某种对负情救赎的意味?我无法穿越到那座风雨飘摇、阴云笼罩的阁楼前去探询真相,但我能想象出,腥风血雨中那群义无反顾的青年,为信仰而奋斗,为梦想而献身,那是怎样的一种披肝沥胆、壮怀激烈。只是那个刺破黑暗、冲向光明的苦难进程中,又有多少阴差阳错的情感纠葛令人扼腕痛惜?
我在悲怆地追怀,共和国诞生的曙光中,两位烈士的生命化作了璀璨长虹。新中国诞生后,凤凰涅槃的英雄复活在文化舞台上,成为革命者追寻尊崇的偶像。而重庆那座简陋阁楼里,劫后余生的少妇艰难地拉扯双子,以局外者的淡定从容,默默遥视两颗斑斓耀眼的红星,直至1976年溘然长逝。或许,天堂重逢他们会比肩而立,但这份美丽假设背后的残酷现实却着实令人嗟叹:生命真正渺若沙土,经受时光潮汐冲刷拍打,那些湮没尘埃的牺牲何日得现光芒?
这个令人唏嘘的女子名叫谭政伦,而在她之后与彭咏梧结为革命伴侣,以29岁的青春韶华慨然就义的女烈士,就是江竹筠。一曲《红梅赞》赋予了江竹筠万丈光芒,让江姐成为傲然绽放于悬崖峭壁的俏艳红梅,可又有几人知道,在红岩嶙峋幽深的谷底,还默默开放着一支馨香郁郁的幽兰?
这就是我试图追寻和还原的一个历史截面。是一个平凡而传统的女性,以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谦卑和高洁,成就了一则经典隽永、气贯长虹的真实神话。只是她留给世间的那缕清香,透发出丝丝寒意侵骨的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