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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润枫红
作者:章熙建 责任编辑:王浩钟 来源:《铁军》2013年第9期 日期:2013-11-07 浏览次数:6883
1941年9月9日的晌午,浩瀚的洪泽湖波光潋滟。两匹枣红马恬静地在蜿蜒的石工堤下吃着嫩草,堤上垂柳如织,一身戎装的彭雪枫与身着军裤白褂的林颖缓步而行。蓦地,彭雪枫驻足侧身,取出一本《斯大林传》递给林颖,语带局促地说:“杜牧有诗‘停车坐爱枫林晚’,枫、林有缘,与你相逢是雪枫此生注定的期待。”
那是诗一样炽热而浪漫的语言,亦是战火下充满罗曼蒂克之情感倾诉。那一刻,竟让芳扉初开的林颖几乎不能自持。她更没有想到,她将用一生来读解一个寓于那句诗下句“霜叶红于二月花”中的生命谶语。
时光回溯到1941年5月,细雨霏霏的晦暗黄昏,彭雪枫率孤军苦战三个月的新四军第四师跳出重围,昼夜奔袭抵达淮北地区。晚餐间,中共淮北区委负责人刘子久和刘瑞龙,面对仍孑然一身的英俊儒将,诙谐而关切地探问:“才子师长何时得以化整为零哟?”虽然一切都发生于不经意间,却戏剧般牵出了一段豫皖苏边区名闻遐迩的革命对话——
彭雪枫回答:“革命尚未成功,婚姻尚需等待。”
刘瑞龙则说:“革命必定成功,事业亟需传承!”
于硝烟弥漫的残酷岁月,战友间的这份真情惦记弥足珍贵。抑或是瞬间对话拨动了战将心弦,那一刻,彭雪枫感激地和两位战友对视一眼,即将目光久久凝落于手中的一双竹筷上。这一年,彭雪枫34岁。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此刻,远在淮宝(今洪泽)担任县委妇女部长的林颖却毫不知情。6月初的那个早晨,林颖赶到区委参加会议,刚到驻地就被坐在槐树下的刘瑞龙主任叫住。隔着硕大的石磨盘,刘主任轻描淡写地询问工作情况,随手递上一张《拂晓报》,手指照片中骑马检阅部队的指挥员,似乎漫不经心地说这个首长可认得?林颖歪头瞅了一眼即不假思索地笑道:“这谁不知道,彭师长呗!”
没想,平素和蔼沉稳的刘瑞龙,竟然前倾身子严肃而急切地紧追一句:“怎么样?”
事发突然,饶是冰雪聪明,林颖也未能旋即反应,但稍顷即面泛红潮,扔下一句“什么怎么样呀”,甩着一头乌亮的短发飞步奔入会场。斯时,林颖18岁。
这个槐花如雪的季节,高悬枝头润如珠玑的串串乳白色精灵,泼辣地溢香沁芳,仿佛正散发着某种蓬勃的生命意喻。而这两个颇具诗意的插曲,终成一段旷世情缘的“青萍之末”。
时隔半月后,着意撮合的刘瑞龙借勘察战场的间隙安排彭、林见面,虽是短促一瞥,饱满的感情种子却已然深植于彼此内心。林颖与彭雪枫自此开始鸿雁传书。毕竟烽火岁月,仅有短短20天的闪电式恋爱不免让人扼腕。然而,一旦走进彭雪枫9月4日致林颖第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那缕朴实无华,却足以让人窥见一束战地黄花的高洁——
“由于子久、瑞龙两同志的美意,使我们得有通信的机会。既然是‘婚姻大事’,必须要格外慎重。正因为如此,我已经慎重了十年。我心中的同志,她的党性、品格和才能,应当是纯洁,忠诚,坚定而又豪爽。我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共产党员,有许多缺点,很需要一位超过同志关系的同志,更多地了解我,才能更多地帮助我,也才能更多地相互帮助。”
只是远在数百里外浴血征战的彭雪枫并不知道,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这封后来被战友笑称“政治宣言”的求爱信,曾让冰清玉洁的林颖刹那间泪流满面。
石工堤相见的夜晚,林颖再次翻开将军自诩为“别致的礼物”的《斯大林传》,目光细腻温情地触摸扉页上遒劲飘逸的赠言:“我们忠诚坦白之于爱,一如忠诚坦白之于党。”忽闪跳跃的油灯前,她在思忖这束剖肝沥胆的文字,是否可读解为对一种心迹的注解?只是她未曾想到,这个思忖将贯穿她一生并让她成为这个注解的见证!
忠诚坦白之于爱,一如忠诚坦白之于党。
这是1926年1月的清晨。雪后的云台山银妆素裹、宛若琼林玉海,一个俊朗的青年伫立山间的红枫树前。许是位于山岙风口的缘故,挺拔的红枫没有积压太多的雪粒,倒因雾凇结晶而显得特别晶莹剔透。那一刻,青年的目光与红枫交映着火一般的热烈,一种奔涌于胸的理性渴望与文化躁动,似乎正催发一次化蛹成蝶的生命涅槃。
时隔16年后,1942年1月的这个雪日,新婚燕尔的彭雪枫,曾用诗样的语言向爱妻袒露改名的初衷。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激情澎湃的时刻,但林颖却似乎正清晰地触摸着夫君20年前的心灵脉跳。
1907年9月9日清晨,河南镇平县七里庄一座土坯茅屋里传出一串清亮的啼哭,一个男孩呱呱坠地。战乱时节添丁加口,对这个苦撑度日的彭姓贫困家庭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直至数天后,憨厚朴实的父亲才找来略通文墨的大哥,让他给新生的侄儿起个名字。伯父见侄儿面容俊秀、瞳仁乌亮,遂取《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为侄子起名修道。
童年时光的彭修道几乎是伴随着惶悚与窘困度过的。大清帝国的陨落,加之军阀割据烽烟四起,东方古国在内忧外患中日渐衰弱。深明大义的伯父写信给在冯玉祥部担任军职的族弟商议,决定出资供聪颖的侄子外出求学。他们要为落魄的家族和苦难的民族培养一个振兴之才。
风雨飘摇的岁月,稚嫩的肩膀承载着家族与民族的双重重负,踏上了漫漫求学路。彭修道艰辛而趔趄的足迹,遍踏天津南开和北平育德、汇文及开封训政学院等学校,尽管聪颖勤奋,却终未能有一处修满学业。因为,学资的难以为继尚可以半工半读弥补,但面对信仰选择的压迫却始终不能让他折腰。于是,彭修道一次次遭除名或驱逐,但从未因此而后悔或退却。回想离乡求学时写下的“男儿立志出乡关,学未成名誓不还”的诗句,仅以“未曾受过系统的教育”引为憾事。
就是这次与红枫的雪野邂逅,彭修道改名彭雪枫。同年9月,渴求光明的彭雪枫在北平汇文中学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学生进步运动的青年领袖,并很快脱颖而出担任党的地下支部书记。于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下,彭雪枫频繁穿梭于北平、天津及烟台、开封之间,执行着隐秘而重大的革命任务,直至1930年5月奉调至江西苏区转入军事一线,出任红二师政委。时年23岁。
启程南下的那个夜晚,回望灯火阑珊的北平城,年轻的彭雪枫心境是复杂的。也许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激荡,抑或是红色政权的崭新天地令他神往,在之后战火纷飞的岁月中,彭雪枫似乎已无暇追忆。但纵观将军戎马一生,与险厄相随所承受的风险相比,这段于敌占区悬走钢丝绳般的非凡经历,对锻造他日后统率一个独立战略区所应有的卓越领导力,具有不可或缺的淬火意义。
在中国工农红军的战斗序列中,彭雪枫历任大队政委、支队长、师政委、师长、江西军区政委、中央军委作战局长、纵队司令员等职,参加过第三、四、五次反围剿及二万五千里长征,两次率军攻占娄山关,直取遵义城。作为出类拔萃的红军将领,他所指挥的部队屡为前锋,功勋卓著。1988年10月,中央军委确定彭雪枫为我军33名军事家之一。
然而,彭雪枫毕竟留给世人难以置信的惊诧。一个辗转于中学校门的“青青子衿”,何以能很快转型成为一个卓越军事将领?
其实毋需走进彭雪枫的戎马生涯,只要诗意地品味将军写给林颖的几段情书,那串生命攀援的屐痕,便异彩纷呈地铺展出令人神往的答案。
彭雪枫在写给林颖的信中,充满激情地称赞毛泽东《关于统战策略问题的报告提纲》《农村调查》以及《战略与策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指南》等军事工作报告:“这是最宝贵的最实际的,同时又是机密的材料。”如今读来,这些赞辞丝毫不见文饰成分,却是彭雪枫至真的心语流露。对于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等重要军事著作,彭雪枫更是奉为经典,务求吃透精髓。且须看到,在这份发自肺腑的崇敬背后,一代战将真正是用心在品读和运用旷世伟人深邃的军事战略思想和高超的军事指挥艺术。
彭雪枫在写给林颖的信中说,《孙子兵法》“十三篇,已读七篇,且已成诵,对这些书,我决朗诵多遍以求会背”。且言出必行,最终成为我军鲜见的能逐章逐节背诵《孙子兵法》的将领。对新四军军长陈毅赠送的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彭雪枫列为攻读书目且从中“得益良多”。这本书如今珍藏于中央党史文献研究室,沾染战火硝烟的泛黄书页上,红、蓝、黑铅笔所作的各种标记多达17种,批语129条计3000余字。仅1941年10月至翌年10月间,彭雪枫撰写的军事论著即多达34部(篇),其中《〈战争论〉和〈孙子兵法〉之综合研究》,鲜明提出从战争实际出发灵活运用战略战术的军事观点;《战略战术问题浅说》则把我军作战经验的分析研究“提高到理论地位”。这在当时我军将领中,诚属难能可贵。
彭雪枫和林颖的结婚照
彭雪枫在给林颖的信中兴奋地写道:收到上海寄来一批新书,“在我,等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除军事和政治书籍外,广泛涉猎人文科学、人物传记、中外文学等并常有精彩独到的点评,成为彭雪枫军事生涯的鲜亮特色。他在给林颖的信中说:“中央鼓励干部看小说,我劝你多看小说和文艺性的作品,这不仅可以提高文化水平,而且可以增加社会经验和修身养性。”他饶有兴致地大范围阅读中国古典小说,以及现代左翼作家和苏联作家的作品,每有收获总会激情难抑地传递给林颖:“怡然自得之时,即为文章写就、名著读完之日,快哉!快哉!”
彭雪枫还写信建议林颖精读《三国演义》,说这“是一本必读的书……那里有战术,有策略,有统战”。彭雪枫以一种学友的姿态与林颖交流学习心得:列宁、斯大林的书都要读,但“最最基本的现实的,还是党目前的各种政策及统战中策略之运用”。彭雪枫用坚定的语言向林颖表达学习感悟:“把梦想——建立在理想追求的基础上——变为现实,这是一切学问家、作家、革命事业家及一切事业成功的必经之路。”
彭雪枫知道,在遥远的延安,有一双睿智的眼睛在时刻注视着他。在指挥运筹全国战局的艰难岁月中,宵衣旰食的毛泽东多次给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写信,一再叮嘱这位他所喜爱的青年将领“加紧学习”。这个时期的彭雪枫,正是抱着一种“交作业”的自觉在不断鞭策自己,而给他的这份勤勉刻苦批阅鉴定的,无疑正是党的事业和党的领袖。
忠诚坦白之于爱,一如忠诚坦白之于党。
走进彭雪枫与林颖的爱情时光,有一份逢春沐雨般的感动。短短三年时间,且是分多聚少,而于战事倥偬中,彭雪枫写给林颖的信竟多达91封。这些信大都写于战斗间隙或夜阑人静之时。随着思念的加深,将军对爱妻的称呼不断变化着,他自己也曾以“枫”、“红叶”、“寒霜丹叶”等具名。
在时逾70年后的今天,以理性的目光来审视那簇葳蕤的生命枝蔓,仍令人不禁心生血气贲张的颤栗与敬慕,那缕浸润情感与信仰的交融中,熠熠生辉地闪烁的是对党和民族解放事业的赤诚与炽烈。
1936年11月,彭雪枫奉命携毛泽东致阎锡山的亲笔信,以中共中央代表的身份前往太原,经艰苦斡旋终使阎接受我党主张,为促进“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奠定坚实的统战基础。红军主力改编八路军之初,彭雪枫根据党中央、毛泽东指示,与阎锡山具体商定八路军挥师入晋的行军路线、战略任务及供应补充等重大方略,成功为我军进入山西抗日前线开辟出绿色通道。这期间他总结提出的统战一线“工作策略上的唯一原则是使敌人的敌人越多越好,使我们的朋友越多越好”,毛泽东赞赏地称之为我党“三大法宝之鲜嫩枝叶”。
1938年2月,彭雪枫奉党中央、毛泽东之命,赴河南肩负经略中原的重任,连续撰写《目前在河南应该做些什么》《论在敌人后方工作》《游击战术的几个基本作战原则》《平原游击战的实际经验》《豫皖苏边两年来平原游击战总结》等专论,探索创新一套平原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原则,从抗日战争战略全局高度,精辟回答了当时我党我军极其关注的敌后游击战争问题。9月,在中原告急、武汉面临失守的危难之际,他率部东征豫东皖北沦陷区,打造主力军、地方军和民兵相结合的1.2万之众的武装力量,并建立抗日民主政权。毛泽东致电给予嘉勉:“在豫皖苏发展游击战争,创立根据地计划是很对的。”
1944年8月,为粉碎日寇发动的豫湘桂战役,彭雪枫奉命率部进军津浦路西。经过艰苦奋战,豫皖苏根据地得到恢复发展,西望豫鄂陕、东控江淮平原、中扼津浦和陇海交通大动脉,跻身全国19个著名抗日根据地,成为我军发展华中战略区的西部屏障、争夺中原战场的前沿阵地,联接华北、华中两大战略区的枢纽,对抗日战争包括之后的解放战争,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
彭雪枫在给林颖的信中,多次谈到对创建“治军三宝”,即“拂晓剧团”、《拂晓报》和骑兵团的构想。透视将军与爱妻的“爱情之旅”,交流事业追求、探讨文韬武略,始终是恒久的主题。
1938年秋,新四军游击支队奉命挺进豫皖苏边区。部队开拔前夕的深夜,师政治部几个秀才被司令员兼政委彭雪枫召到他居住的茅屋,一进屋目光就被桌上摊着的几份油印《猛进报》所吸引。那是彭雪枫任红二师政委时主编出版的战地小报。八年间于弹雨硝烟中辗转颠沛,他始终携带着。那个瞬间,叱咤风云的指挥员特有的文化素养,让秀才们肃然起敬。
彭雪枫说:“部队即将出征,出征须有号角。找你们就是商量此事。”不足一个时辰,创办一份战地快报的大致轮廓即勾勒出来,宣传科长王子光兼任社长,乐于泓任总编辑。
这个不眠之夜,四个搭班组建报社的同志围聚在昏暗的油灯下,快意酣畅地酝酿着一个文化生命的光明未来。对于为报纸起名,尽管排列出“曙光”、“胜利”等等一长串,但总觉辞不达意。天刚放亮,异常兴奋的王子光和乐于泓,就迫不及待地拿着草拟方案来找彭雪枫汇报。彭雪枫伫立门前的槐树下,细细看完方案点头称好,末了,思索的目光投向深邃的苍穹,那一刻,晨曦微露,东方地平线上泛起一抹橘红,昭示着朝日即将喷薄到来。战将的灵感倏然而至:“就叫‘拂晓’吧!”当晚,彭雪枫在《发刊词》中写道:“拂晓代表着朝气,希望,勇敢,进取,迈进,有为……军人们要在拂晓出发,要进攻敌人。拂晓催促我们战斗,拂晓引来了光明……”
1938年9月29日,《拂晓报》在河南省确山县竹沟镇一间农舍中诞生。那个油墨飘香的不眠之夜,从宣传方针、报道策略、版面安排,到标点符号、插图装饰,彭雪枫全程指点把关。在之后将近六年繁忙的军事政治斗争中,他亦常常挤出时间亲自撰写社论、评述。他的许多精粹独到的军事论述,也都最早发表于《拂晓报》。创刊号出版的这个清晨,虽因油印于当地土产麻纸上而油渍斑斑、字迹模糊,但指战员们看到自己的队伍增加了力拨千钧的“新战友”,全支队上下的兴奋激昂就如打了个大胜战。
1939年春,已率部挺进豫皖苏的彭雪枫接待了一位特殊客人,那就是赴山东开垦“乡村建设实验田”的梁漱溟。许是惺惺相惜的文化渊薮,《拂晓报》的生存路径令这位个性倔强的著名爱国人士百感交集,当晚他在日记中直陈心绪:“器材极其匮乏,仅有一盒油墨、半箱蜡纸、一双铁笔、两块钢板和一根胶辊,办报之难超乎想象,然抗战之决心与意志非纸可书。”翌晨辞别北行时,梁漱溟从为数不多的盘缠中取出100块银元捐赠《拂晓报》,称“仅为抗战烽火之文化禾苗培一锨薄土”。
对于时逢《拂晓报》因经费短缺而进退维谷的彭雪枫来说,这次雪中送炭给他的触动,远比严重春荒带来的挑战强烈得多:“不管有多困难,都要把《拂晓报》办下去,精神食粮比吃饭重要!”决心既定,彭雪枫下达了两条特别指令:一是前方部队在战斗中缴获油印器材,即速交送报社;二是成立基金会筹集社会赞助,给予《拂晓报》提供亟需物质支撑。
1939年的一个夏日晌午,延安杨家岭。彻夜未眠的毛泽东没有按习惯补觉,而是坐在树阴下气定神闲地读报。彭雪枫捎来的几期《拂晓报》让领袖兴致盎然,欣然应请为报纸百期题词,并给彭雪枫回信:“《拂晓报》看了几期,报纸办得很好。请同志们继续努力,办出更大的成绩。”为此,《拂晓报》特地出版4开16版百期特大号,刊发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的题词。
在相距遥远、信息闭塞的战争环境下,《拂晓报》无疑如一根红线,连接并传递着党的领袖与一线战将的思想和情感脉动。1944年9月11日,彭雪枫壮烈殉国时,林颖正有孕在身。为给将军留下血脉,陈毅军长严令对她封锁消息,连她最喜爱的《拂晓报》也予停发。直到他们的儿子呱呱坠地,这才星星点点地将噩耗透露给她。战友们整理彭雪枫遗留的书籍文件时,发现一份保存完整的《拂晓报》合订本,封面上是将军遒劲飘逸的手书:“心血的结晶。”
睹物思人,那一刻,悲痛欲绝的林颖几近晕厥。她未曾想到,夫君西征途中来信的那段感念,转瞬间竟成遗言:“我革命半生,两袖清风,只有这几箱书和《拂晓报》是我唯一心爱的财产。”
忠诚坦白之于爱,一如忠诚坦白之于党。
彭雪枫与林颖在情书中有份生命的约定:“林与枫应保持着党的正风和浩然之气,要在政治家的风度上表示共产党人之伟大。”风雨同舟的革命伉俪倾尽一生,践诺对一种傲然风骨的景仰,舒展对一种诗意人生的追逐。
将军在给爱妻的信中,力荐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和张闻天的《论待人接物》:“对于我辈为人,为党员,为一个革命家,有着决定的作用。”提出定要力学笃行、终身实践,并推崇毛泽东为高山仰止:“毛主席之有今日,是在不断的攻击、讥讽、反对之中斗争来的!”
于南征北战的岁月里,这种对政治养分如饥似渴的汲取和反刍,贯穿了一代战将短暂而辉煌的一生。
1941年初,根据中央牵制敌顽主力以阻止其北进的战略部署,彭雪枫率领四师在豫皖苏地区与七倍于我的顽军浴血奋战,历时三个月,因力量对比悬殊,四师遭受重大伤亡。牵制任务完成后,部队撤至皖东北地区休整,作为一师之长的彭雪枫痛心疾首。在仁和集召开的四师军政委员会扩大会议上,彭雪枫诚恳地承揽全部领导责任,并给军部发去深刻检查自请处分。
彭雪枫曾在给林颖的信中以思索的笔触写道:“一个军事家或者政治家,绝不是仅有一门知识就可以的,一定要有相应的各方面的知识。”
对彭雪枫而言,书籍无疑于“第二生命”,战场颠沛的岁月,那六只马口铁箱子总是随军携行。四师参谋长张震尊称为“小小图书馆”,因为箱里装着300多册图书。彭雪枫曾请四师“军中金石家”庄方,用缴获的日军麻将牌镌刻两枚藏书章:“书有未曾经我读”、“有书大家看”。并给“小小图书馆”约定规章:一、借书给爱读书、爱惜书的人;二、新书须加盖“书有未曾经我读”之印,阅读力求写上眉批、心得,然后盖上“有书大家看”的印章。林颖在给彭雪枫回信中,以女性特有的审美视觉赞誉“小小图书馆”:“烽火岁月的新四军一道瑰丽风景!”
彭雪枫牺牲当晚,张震参谋长组织清点将军随身携带的遗物:两套整洁的旧军装,一床打补丁的被子,两双换穿的草鞋和布鞋,一个装烟的帆布包,一只喝水的搪瓷缸,身无分文。军装中只有一支钢笔和一个黑皮笔记本,本子里密密匝匝地记载着敌我军情、烈士姓名和作战偶得,以及读书时的摘录等。除此以外还有几本尚未读完的书。
“我们忠诚坦白之于爱,一如忠诚坦白之于党。”
岁月蹉跎,时光如水,多少豪情壮志在岁月冲刷中蜕变得苍白缥缈,而彭雪枫赠予林颖的这句耐人咀嚼的生命箴言,却日渐强烈地透发出一种凝重与鲜亮。
那是雪润枫红!
汉语言精妙绝伦。我曾执意地求解一代战将的名讳寄寓。雪是人类司空见惯的自然产物。而一旦走进其科学机理,即生发别有洞天的感悟:雪,系水气于严寒空中凝华而成,以无色六角形为固定的生命形态,特征为不可转换性。那一瞬,我似乎触摸到一个民族英雄对于生命内质与精神风骨的穷尽追求,那就是纯洁与坚贞!
至此,我似乎正激情难抑地作一次时空穿越,虔诚地走入将军壮烈殉国的那个萧瑟秋日。淳朴重义的淮北乡亲不约而同地停下劳作,自发地裁纸剪布、扎花制幡,悲恸与虔诚撼天动地。浍河淮水百里长堤,次第摆放128张祭案,除按例放置炉香、祭品外,都特别摆上一碗水和一面镜子,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那是对将军官德如水、心清如镜的真诚嘉许!
直至2004年9月,将军殉国60周年之际,年逾八旬、银发皓首的林颖,再次踏上淮北这块曾经馈之以爱亦予之以哀的故土。伫立彭雪枫墓前,毕生坚强的巾帼英杰,耳畔犹然回响着夫君西征出发时赠予的诗作:“家如夜月圆时少,人似流云散处多。”那是怎样的一种“枫林”之“绝唱”啊!默哀间,秋风乍起,群雁南迁,生命轮回的律动,再次唤起林颖心底的情感涟漪和心灵感应,她泪水盈眶的双眸陡然闪射出清澈和坚强的光芒,缘于伤恸而微颤的双手点燃烛火,将刚出版的《彭雪枫将军家书》焚于墓前。
那一瞬,赤烈的火焰轰然卷起,纷散的书页被气流烘托升腾,宛若一枚枚雪润霜染的殷红枫叶,正于漫漫沙场驰骋。林颖潸然泪下。直至那束跳跃赤红的精华之光摄入心底,幻化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灿烂意境,才觉心已释然。原来她把“雪枫之灵,民族之魂,至臻至美,浩气长存”的亲笔题签,传递给阴阳两隔的夫君战友,回应了半个多世纪前那份镌刻于心的生命约定。
时光将铭记一个短暂而不凡的生命:生于七里庄,死在八里庄,戎马倥偬,生死只距一里地,却耸立起一个共产党人顶天立地的巍峨与伟岸;生于九月,死亦九月,与九结缘,生辰忌日隔一天,却落差出一位民族英雄彪炳千秋的悲壮与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