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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等功臣归田园 隐功埋名常助人——记老兵孙明芝(中)
作者:孙维 责任编辑:刘顺发 来源:《铁军·纪实》2013年第8期 日期:2013-11-29 浏览次数:7445
孙明芝
这时,我才深深知道,没有亲身经历,李绅是断然写不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脍炙人口的诗篇的。
父亲对粮食看得特别重,做起事来冷酷得不近人情。一次,他带领全家收割玉米,天特别热,带来的水很快喝完了。干活的地方离家比较远,二姐正准备骑着自行车回家弄点水,突然,路边传来卖冰棒的吆喝声,二姐问,能不能用玉米换,对方回答可以。于是,她放下自行车,朝卖冰棒的跑了过去。父亲一直弯着腰砍玉米,一抬眼,发现二姐拿着玉米棒子正在换冰棒,于是,大喝一声:“给我回来!”二姐又羞又气,还不敢违抗,耷拉着脑袋,拎着三个玉米棒,灰溜溜的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抹眼泪。直到现在,我们还经常拿这件事打趣二姐。
还有一次,我自己则差一点挨揍。农历五月,黄金铺地,老少弯腰,是一年一度农村最忙最累的时候。我当时在一所农村中学当教师,每到这个季节,按照惯例,学校都要放假一个星期,让学生回家帮着干农活,老师自然也不例外。那一年,旱情特别严重,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下雨,地干得像石头一样硬,不浇水,种子根本不可能发芽,很多人家都在等着雨后再种。父亲说,玉米的生长期很短,早种一天,产量就不一样。于是,他早早把我们喊起来,一家人吃过饭,天都没亮。大家摸着黑往田边走。路上,父亲开始分工,四人一组,谁负责刨“眼子”,谁负责丢种子,谁负责施肥,谁负责浇水,安排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父亲要求丢种子的时候,每次掌握在四到五颗之间,小妹一不小心,多丢了两颗。父亲看见了,伸手就要打她,我把小妹往外一推,赌气地说:“大家都要累死了,多丢几颗有多大错啊?”父亲见我竟敢顶嘴,抡起巴掌向我扇来,我撒腿就跑,父亲跟在后面就追。可能是自己也累了,也可能是看我毕竟已经做了中学老师,被人看见不好,追着追着,父亲停了下来。我看父亲气消了,才又回来,继续干活。一天下来,累得浑身像散了架,满手都是水泡。
那年头,要知道我们家的地在哪里,根本不用打听,只要奔长得最好的庄稼去,保准不会错。
父亲尽管精明而又严厉,可也被我“蒙”过一回。
那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地面热得烫人,西山太阳把树叶都晒卷了,我躺在床上,摇着芭蕉扇,手捧张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看得如痴如醉。突然传来父亲的吆喝声:“都下地栽葱去!”看到妈妈、姐姐都走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戴上草帽,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他也不嫌累,刚打完农药回来,就不知道歇会儿。”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到了地头,父亲把背着的葱秧放下,用锄头把土搞成一垅一垅的,这是个技术活,其他人干不来。我们则顶着烈日,蹲着把葱秧理好,两三棵并在一起,靠在垅上,然后往根部培土。另外有一个人,拎着桶,从几十米外的沟里打来水,往栽好的葱秧上面浇。
干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大家又热又累,个个汗流浃背,我提议休息一会儿。父亲眼睛一瞪:“再坚持一下,干完回家做饭吃。”我心里暗暗叫苦。这要干到什么时候呀,我向妈妈看了一眼,妈妈低头不语,只顾干活。我知道,妈妈其实也累坏了,不过不敢吱声罢了。我又朝葱秧望了望,好家伙,还有那么多,没有一个小时,绝对干不完。我急中生智,乘着父亲不在意,挖了个坑,把一捆葱秧悄悄埋到了地里。两个姐姐看见了,都向我投来赞许和感激的目光。妈妈也看见了,悄悄跟我说:“要是被你大看见,看不揍扁了你!”我吓得一句话不敢说,一个劲儿干活。余下的葱秧很快栽完了,父亲说:“奇怪,怎么栽得这样快呀?”“你没看见,大家拼命干呀,再不栽完,恐怕就热死了!”妈妈这时候说话了。“那就回去吧。”父亲终于发话了。
多少年后,妈妈把这事讲给父亲听,父亲哈哈大笑:“我当时就估计是孙维这小子搞的鬼!”
父亲不但勤劳,而且聪明。耕地、扬场、撒种、种菜,凡农村的活计,父亲样样皆会,样样皆精。包产到户那会儿,我家分得生产队的一个牛槽,牛槽是一个长方体向里凹的石头,用来放牛草的,有大几百斤重。当时我们兄弟姊妹都在上学,他一个人居然轻轻巧巧把牛槽弄回了家。原来,父亲用一个木棍,把两根能够承重的圆木,通过一个支点,撬到牛槽的两头,然后,平衡用力,推着牛槽向前走。别看父亲只在部队上过一年速成学校,识字不多,在日常生活中,却熟练运用了滚动摩擦、杠杆原理等物理学知识,比我们这些书生强多了。我们家东面有一条河,河面有四五丈宽,水深两米左右,河里鱼很多,庄上有几个人经常在那里撒网捕鱼。父亲只看了两次,就学会了,而且把网撒得贼圆,引得那位邻居啧啧称赞:“老孙真是厉害,我打了几十年鱼,也没有他网撒的好!”更厉害的是,父亲不仅学会了撒网,还学会了织网。农闲季节,自己把梭子使得上下飞舞,不几天就把一副网结成了。父亲喜欢打鱼,但打来的鱼从来不卖,今天送给东家,明天送给西家,整个一个庄子,没有谁家没吃过他打的鱼。
父亲曾经为了集体的事找过领导,但从未因家里的事给组织添过任何麻烦。
上世纪90年代初,按照政策,每年有部分民办教师可以转为公办。我的大姐已经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通过刻苦自学,取得了自学考试大学文凭,因教学成绩突出,多次获得表彰,完全符合转正条件,但因名额有限,竞争激烈,心里没底。于是回家央求父亲,希望他能找找领导,照顾照顾。话未说完,被父亲一口拒绝,还把大姐狠狠教训了一顿,气得她哭着跑回了学校。一直等到第三年,大姐才凭着自身条件过硬,如愿以偿。此事后来被剧作家杨鹤高先生改编为大型淮海戏《勋章在匣》,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并荣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其他多项大奖。
孙明芝和家人
特等功臣孙明芝隐功埋名30多年的故事,近日在苏北传为佳话。
这位1947年参军,现已70高龄的老英雄,曾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场上参加大小战役、战斗20余次,荣立11次战功。在朝鲜战场上,他是用苏制12.7口径高射机枪击落美军飞机第一人,并创造了一个月内先后击落敌机三架、重创一架的奇迹。他因此被朝鲜人民军授予国旗勋章。被志愿军总部授予特等功臣、二级人民战斗英雄称号。
1959年11月,担任二十七军八〇师二四〇团三营机枪连副连长的孙明芝,因身上有多处战争年代落下的伤病,不宜在部队继续工作,便转业到南通糖业烟酒公司担任储运科副科长。1965年,他感到身体无法坚持工作,就自愿回到沭阳县扎下乡周沟村当农民。数十年来,他从未向周围人讲述自己过去立下的战功,从未向组织上提出过半点要求。他经常把自己的退休金拿出来,接济那些贫困户,做了很多克己利人的好事。为此,他自己的日子反而过得比较艰难,女儿高中没毕业就中途辍学。他常说:“战争年代,那么多战友都牺牲了,我能活到今天就不错了。”
文章刊登后,立即引起了国务院、中央军委等领导同志的高度关注。军委副主席张震同志在内参刊出的第二天,即1月24日作出批示:
一、请二十七军派员前往慰问;
二、请总政考虑在生活上予以照顾;
三、对孙明芝同志的光荣事迹应宣传学习。
接到张副主席的重要批示,总政治部于永波主任、王瑞林副主任分别批示,要求北京军区、二十七集团军立即派人到沭阳核实有关情况,向中央军委、向张副主席书面报告。按照总政首长的指示,北京军区政治部迅速派出慰问小组赶赴沭阳,在将近一个星期时间里,慰问小组除了看望父亲并与我们子女们交谈外,几乎把全村的每个家庭访了个遍。他们把受到父亲接济的家庭、接济的次数、接济的方式、接济的数额一一记录下来,晚上和父亲一边拉着家常,一边核对。“耿立胜一共借你多少钱啊?”“老耿向我借过钱?”父亲疑惑地问。调查的同志懵了:“你借钱给人家,怎么不记得了呢?”“我借的时候,就没指望他们还呀,还记它干什么?”父亲憨厚地笑了。“条件好的,还给我,我就收着,还不起的,我也不要。”
北京军区根据慰问小组调查的情况,向中央军委呈送了报告。江泽民主席、刘华清副主席、张震副主席分别作出批示,要求在全国宣传父亲的事迹。此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同志,江苏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也都分别作出批示。
1995年5月的一天,春风荡漾,流水潺潺。一向平静安谧的周沟村,顿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个由总政治部领衔的报道团队浩浩荡荡地开了进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及新华日报、江苏电视台、江苏广播电台等16家新闻媒体,集中在村里进行密集采访。一传十,十传百,我家门前那条土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整整三天,庄上比逢集还要热闹。采访结束后,总政专门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商定集中宣传报道时间。
1995年7月27日,全国所有重要媒体全部头版头条报道父亲的事迹。人民日报报道的标题是《人民功臣的人生坐标》。全文3800多字。该文写到:
1953年10月3日《人民日报》刊登的全国战斗英雄谱中有他的名字;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陈列的抗美援朝英模照片中有他的身影;1992年出版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英雄模范名录》中有他的事迹;1993年发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大辞典》有他的条目……
这样一位战功显赫的老英雄,30年前带着伤病,自愿到苏北农村务农,默默奉献,续写了新的人生篇章。他的事迹得到了党中央和中央军委领导同志的赞扬……
该报同时编发评论员文章,题目是《功高不居品更高》。内容不长,发人深省:
通讯《人民功臣的人生坐标》报道的全国二级战斗英雄、特等功臣孙明芝的事迹,读来感人肺腑,催人奋进。
一个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屡立战功的人民功臣,在功成名就之后,没有躺在功劳簿上居功自傲,享受安逸,而是自愿选择在贫困的乡村“乐业”安居,默默奉献。这是常人难以达到的思想境界,但当年老将军甘祖昌达到了,老红军方和民达到了,孙明芝也达到了。
“看到群众受苦,我心中就难受”孙明芝的感触,生动体现出共产党人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血肉之情。孙明芝几十年来英雄本色不变,与民同苦,为民解忧,得到了群众朴实的评价和信赖:“有了困难,去找老孙,他是党员,心眼好。”
“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毛泽东同志对共产党人的教诲,在孙明芝身上得到生动的体现。在战场上,孙明芝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在贫穷的乡村,孙明芝是一颗闪光的“种子”。他种下的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是共产党人的光辉形象。我们党的事业需要千千万万个像孙明芝这样的种子。如果这样的种子都能生根开花,我们党的事业就能永远兴旺发达。
不求索取,无私奉献,也是孙明芝的可贵之处。右眼几乎失明,六次负伤,要一点照顾并不过分吧?十一次荣立战功的英雄,提出给女儿优先转正并不过分吧?打下价值很高的三架美军飞机,为孩子要点上学钱,并不过分吧?但不求向国家索取,只求向国家奉献的孙明芝认为过分了。他对国家奉献血汗,甚至生命都在所不惜,但索取的少得不可再少。社会主义建设实践证明,老英雄孙明芝这种可贵的情怀,在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今天,同样需要弘扬。
解放军报文章的标题是《挂在人民心中的勋章》,全文约3000字。同时配发了短评《要一辈子讲奉献》:
孙明芝这位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屡建战功的人民英雄,革命胜利后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而是自愿选择在贫穷的乡村与群众同甘共苦,默默奉献。他的感人事迹,赢得了广大干部群众的敬重,被誉为“视自己功名淡如水,尽党员责任重于山”的楷模。
紧紧地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是这个军队的唯一宗旨。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所思所虑应该是国家的兴旺,人们的幸福;是只讲奉献,不图索取。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一时一地讲奉献容易做到,时时处处讲奉献比较难;一个时期讲奉献容易做到,一辈子讲奉献则难以做到。孙明芝的特别可贵之处,正在于他为人民无私奉献了一辈子,时时刻刻在实践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孙明芝的模范事迹和高尚情操,是激励我们在新形势下保持和发扬光荣传统,抵御腐朽思想文化侵蚀的生动教材。不论是投身革命较早的老同志,还是新一代的革命军人,都应该以孙明芝等英模人物为榜样,真正做到为党为人民服务一辈子。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栏目于7月27日起连续三天播报父亲的事迹。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人民子弟兵》栏目均在八一建军节那天分早晚播出。那时候互联网在我国尚未普及,宣传工具主要是报纸、电视和广播。无论大报还是小报,早报还是晚报,摘报还是剪报,无论中央电视台还是地方电视台,铺天盖地地都在宣传父亲。面对数不清的鲜花和掌声,面对不绝于耳的赞扬,面对省、市、县一个又一个向父亲学习的号召和决定,父亲还像从前那样淡定,那样敦厚,那样执着,没有丝毫改变。
孙明芝全家福
父亲再次出名后,请他作报告的络绎不绝。父亲开始一直推辞,直到后来,省、市领导动员他:“你隐功埋名做好事,是在为党和人民作贡献,用你的事迹教育更多的人,同样是为党和人民作贡献啊。”父亲同意了。但他和所有来请的单位约法三章:不要报酬;不接受任何礼品;不接受宴请。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从县内到县外,从市内到市外,从南京军区六省一市,到远在石家庄的老部队,父亲作了上百场报告,一分钱没拿过,一件礼品没要过,一次酒席没吃过。父亲在石家庄做报告的场景,曾被新华社记者拍成照片,题为《老英雄回娘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1999年,我在乡镇当党委书记。一天正在村里开会,突然接到二姐的电话说父亲现在县医院抢救,让我赶快过来。我一下子懵了,几天前打电话回家,还说好好的,怎么……我撂下电话就往县医院赶,一路上不住地催促司机开快点,心里突突跳,手脚不停抖,害怕有什么意外发生。到了医院,父亲已经脱离了危险。原来是输液过敏反应。开始没有什么,滴着滴着,父亲感觉有点难受,接着面色发紫,呼吸急促,二姐当时就吓哭了。好在抢救及时,得以化险为夷。我问二姐,父亲什么时候住院的,二姐告诉我,父亲已经住院快半个月了。我一听火了,责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二姐委屈地说,父亲不让讲,怕影响你工作。父亲看我生气的样子,吃力地说:“不怪你姐,确实是我怕你分心的。”我说:“大,今后千万不能这样,我来看一下,能影响什么呢?你有病不和我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一次,父亲听说我要在县城买房子,就和妈妈商量:“你手头还有点钱吧,我把家里养的鸡卖了,凑在一起,帮衬帮衬孙维。”就这样,70多岁的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和妈妈一起,把鸡一只只从笼子里抓出来,将鸡腿扎好,放到筐子里,一直忙乎了一个早上,草草扒了几口饭,就骑着自行车上路了。
那天,天特别冷,风也特别大,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上百斤重的鸡,艰难地一脚一脚往前蹬。到了县城农贸市场,刚把鸡放下,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个穿着工商制服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请交工商费。”“同志,我刚到,还没开市呢,等我卖了鸡再给你吧。”父亲陪着笑脸。“你身上没有钱吗?”父亲把口袋翻了个遍,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总共不到五块钱。“你看够不?”“打发要饭的啊?你卖这么多鸡,少说也要十块钱!”“我现在真的没有那么多,等卖了鸡就给你,中不中?”“不给钱你就别卖鸡了!”年轻人不由分说,把父亲手上的秤一把夺了过去,还没等父亲回过神来,已扬长而去。“这小子,要是搁我当年,看我不揍扁了他!”父亲嘟噜道。
看着父亲脸都气白了,旁边一个卖菜的中年人赶紧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吃袋烟消消气吧,谁叫你是老百姓呢?等会儿有人来买鸡,就用我的秤吧。”说着,把手里旱烟袋的烟嘴往衣服上噌了两下,递给了父亲。“谢谢!谢谢!”父亲接过来使劲抽了几口,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这时,另外一个卖东西的人瞧着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老大爷长得和电视里那个打飞机的老英雄很像嘞。”没等父亲说话,旁边这位又开腔了:“你真会说笑话,你知不知道,那个打飞机的叫孙明芝,人家多大功劳?中央都派来人看他了,现在恐怕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会像咱们一样冻得要死,在这卖东西?我听说他儿子在县法院当院长,法院院长有多大权你懂不懂?那些关在牢里的罪犯,他说杀哪个就杀哪个!院长的父亲还会卖小鸡?父老奔驰无孝子啊!这么大年纪还上街卖鸡,不容易、真不容易!”这一位十分健谈,直到顾客喊买菜,兀自在那里喋喋不休。
父亲笑了:“院长的老子就不能卖小鸡,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再说了,够不够杀头,是由国家法律规定的,个人哪有这么大的权力?”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我确实在沭阳法院当院长,不过,那个中年人有所不知的是,县一级法院属于基层法院,对被告人只能判处15年以下有期徒刑,数罪并罚最多也只能判处20年以下有期徒刑,中级人民法院才能对被告人作出死刑的一审判决。不过,他说的话也不完全属于空穴来风,因为1983年严打的时候,曾经将死刑的一审判决权指定给县一级法院行使过,那都是过去的老皇历了。
“老英雄卖小鸡,被工商人员没收了小秤,这倒是条新闻!”听了父亲卖鸡的经过,我笑了,父亲也笑了。笑过之后,我对父亲说:“大,你看我是个孝子吗?”“还可以。”父亲点点头。“那你这么大年纪还这么辛苦,我能算得上孝吗?你劳累了一辈子,就呆在家里享享福,行不行?”我央求道。“行,我把这窝鸡卖完,就不养了。这钱你拿着!”接过父亲的钱,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父亲的脾气,这钱要是不拿,他一定会送到我家里去,来来回回,又要骑车走几十里的路。
从那以后,父亲的身体渐渐不行了,脑萎缩导致小腿越来越细,得拄着拐杖,才能慢慢往前挪。其他各种毛病也随之而生,高血压、房颤、糖尿病、肾结石等等,一齐折磨着年迈的老人。在我们的一再催促下,父亲终于同意住到城里去。父亲住的房子是1995年省民政厅为照顾他安度晚年,买了送给父亲的。也就是在那一年,南京军区著名词作家葛逊根据父亲的事迹,为父亲量身定做,写了一首歌《老兵》,由前线歌舞团女高音歌唱家朱虹演唱。首唱是在南京军区和江苏省政府联合举办的庆“八一”联欢会上。丰富多彩的文艺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好看,令人目不暇接。而朱虹演唱的《老兵》,则将整个晚会推向了高潮。主持人简要介绍了父亲的事迹,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父亲站在了舞台中央。一身戎装的朱虹,将一束鲜花双手送给父亲,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深情地唱起了这首《老兵》……
父亲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了没几天,为了照顾方便,也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让我安心工作,二姐主动把年迈多病的父亲接到家里,把家里最大最敞亮的房间给父母住,她自己和姐夫则住在另外一间小房子里。
我的二姐年轻时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长得很漂亮,人也很聪敏,字写得特别好,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由于家庭负担过重,在高一时辍学了。凭着自己能吃苦,起早贪黑的做点小买卖,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够了钱,在县城买房安了个家。
后来父亲的病逐渐加重,二姐就放下了手里的小生意,无怨无悔的挑起了和妈妈一起照顾父亲的重担。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五年里,二姐一刻也没离开过父亲。人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父亲的晚年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除了我在外地工作以外,其他兄弟姊妹不管多么忙,每天都要抽出时间去看望父亲。大家争着参加晚上的陪护,都想让其他人歇一歇,缓缓劲。为此,有时竟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住院那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顿病号饭,不管刮风下雨,严寒冰雪,全是他们轮流将可口的饭菜送到父亲的床头。父亲卧床五年多,身上竟没有半点褥疮,医生、护士无不称奇。每天早上,二姐都要给父亲刷牙洗脸,洗脸时给父亲用的是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洁面奶,还要给他剃胡须,一天几次用热水给父亲洗澡擦身,晚上给父亲洗脚。每隔几天,就给父亲剪一次指甲。父亲后期大小便失禁,二姐就在父亲身底铺上尿不湿,每隔几分钟就用手摸一下。发现湿了,立即连床单一起换掉。为此,二姐天天要洗一大堆床单和衣服,到了冬天,舍不得用热水,二姐的手肿得像馒头一样。渐渐地,父亲大便变得不正常了,几天一次,还拉不下。每次脸都憋得发紫,痛苦万状。经常是二姐戴上塑料手套,用手一点一点的往外抠,有时要抠上半个小时。抠完再用热水擦拭得干干净净。
父亲的血管很细,打针特别难。挂水时,护士总是把他排在最后一个,派技术最好的上。尽管这样,有时还是多少针都打不上,急得满头是汗。每次打针,二姐都帮着找血管,次数多了,她就知道了什么样的血管能打进,什么样的血管不好打。一次,一个护士在连打三针没有打进的情况下,再也不敢打了,就去找另外的护士来试试。等她们进来的时候,发现水已经开滴了。谁都没想到,一天医都没有学过的二姐,情急之下,居然一针命中。从此以后,只要父亲住院,护士省事了,父亲的打针由二姐包了。
父亲起初还能两手撑床,慢慢地起来坐一会儿,如今已完全失去自主能力,得有人坐在身后,将双手托在他腋下,奋力扶起来;起初虽然不能行走,但头脑还比较清楚,如今老年痴呆越发严重,很多时候连家里人都不认得,偶尔才能听懂一两句话。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回家和母亲、二姐一起陪他。母子仨唠着闲话儿,父亲微闭双目,一句话没有。聊着聊着,聊到20年前的一件事情上来了。
一次,父亲上乡里办事,顺便从街上买了几斤韭菜。到了家里,突然发现人家多找了他六毛钱。当时,正值盛夏,太阳毒辣辣的,父亲连水都没有顾上喝,推上自行车就走,说是卖点菜不容易,去迟了,人家下集就糟了。说来也巧,等他满头大汗找到那个摊位时,卖韭菜的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父亲说明来意,那人感动得不得了,连声说:“老大爷,我一点都不记得了,这点钱不算什么,难得的是这么大热的天专门给我送过来,你真是个好人啊。”母亲说:“你大这人是个直筒子,无论公的私的,不能占一分钱便宜,那次的钱要是退不掉,他会多少天睡不好觉的。”
“不知我大现在认得钱不?”二姐突发奇想,从钱袋里抽出一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让父亲辨认,父亲费力地睁开眼,看了又看,嘴唇抖了半天,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十—块。”“完全正确!”二姐高兴地说。我拿出一张五元钱送到父亲眼前:“大,这是多少?”父亲紧锁双眉,盯着钱苦苦思索,看得出,他正调动着所有的思维细胞,试图解开这个难题。我不忍看下去,就催促父亲:“大,你说吧,错了没关系,”在我的鼓励下,父亲开口了:“十—块。”“怎么又是十块啊,”我不甘心,又拿出一张五十元的让他认,父亲似乎知道前面说错了,这次看得更加仔细,更加认真,也显得更加吃力。“大,到底是多少啊?”过了好长时间,二姐柔声问。我的心一直悬着,不知父亲这次能不能说对。“十—块。”父亲终于说话了。“就知道十块了!”母亲和二姐笑了,而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眼前这个面容枯槁,目光呆滞,连钱都认不出的老人,是那个在潍县战役中高喊“打下潍县城,活捉陈金诚”,被敌人击伤右眼仍端着机枪往前冲的父亲吗?是那个在美国飞机俯冲扫射的火舌中,奋不顾身与敌机对射的特等功臣、战斗英雄吗?是那个在摄氏零下40多度的严冬,跳上敌人的运兵车,凭着一把铁铲活捉6名美军士兵威风凛凛的父亲吗?是那个隐功埋名,扎根农村,挑起100多斤的担子健步如飞的父亲吗?是那个性格暴躁,因为一件小事,就用柳条把我稚嫩的双腿打出一道道血痕的父亲吗?英雄迟暮,岁月无情啊,难怪连旷世伟人毛泽东晚年都经常吟诵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说到钱,二姐问:“某某某出事了你知道吗?”我说知道。二姐说的这个人是我一个村上的同学,曾在县里一个重要部门担任主要负责人,不久以前,因为经济问题身陷囹圄。二姐说:“弟弟,你还记得我大在你刚参加工作时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做好人。’”“是啊,这话很有哲理呀。”二姐说:“不知我大是在哪儿看到的?”“无锡!” 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父亲忽然脱口而出。母亲和二姐吃惊的张大了嘴巴,而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一个几乎失去了所有记忆,失去了最起码的认知能力的耄耋老人,多少叱咤风云的往事已经随风而逝,多少喜怒哀乐已经烟消云散,多少岁月的痕迹已经模糊不清,然而一句普通的话居然能记得清清楚楚,连在哪里看到的都说的分毫不差,可见,这句话在他心中分量有多重,影响有多大,希望有多深!
学为好人,这是父亲自己一生的追求,也是他对后辈的唯一期望。我异常激动,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在心里默默地说:“放心吧,父亲!你的叮咛嘱托我一直铭记在心,你的儿孙不会让你失望,给你丢脸的!”